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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访十年·第三季 : 第二章 暗访盗窃团伙

第十一节 小偷组失控了

  我感到很奇怪,他怎么会把我当成了警察?我问他,他说,昨天晚上,他偷听了我和螃蟹的谈话,听到螃蟹说我是警察。

  北京猿人打了蟋蟀一巴掌:“胡说,快点回家,你妈还等着你。”

  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开了,一个神经病少年,临近春节,被家人千里迢迢地找到了,这是一个好消息。人群带着满意的笑容离开了,他们心情轻松愉快,宛如今天这样的好天气。南来的北往的,继续各人忙各人的事情,走亲访友,置办年货。

  蜘蛛伸手拦住了一辆出租车,他站在道路中间,出租车在他的面前戛然而止,蜘蛛拉开车门,看到车里坐着乘客,只好又关上车门。他一连拦住了三辆出租车都是这样。临近春节,出租车供不应求。

  可能有人拨打了110,我想。

  北京猿人的话音刚落,街口突然驶来了一辆警车,凄厉的警报声像鞭子一样打在他们的身上。北京猿人脸色铁青,大学生脸色苍白,蜘蛛像一头被点着了尾巴的猪一样,拼命逃进了人群里。

  蜘蛛在前面分开人群,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在后面拉着蟋蟀,人群纷纷向两边闪开,蟋蟀挣扎的哭喊声被闹嚷嚷的市声湮没了,他们像一叶扁舟,犁开了海面,眼看着就要驶入茫茫大海。

  我摆着手说:“我没有做过小偷。”

  每个人又喝了三四碗,他们感到肚子里像揣着一个篮球,压迫得五脏六腑都不舒服。站起来,接着喝!

  当天晚上,蟋蟀安排他们住在县城的宾馆里,天亮后,又坐长途汽车来到省城,接着,再坐飞机。坐在飞机上,蟋蟀和同班同学都在想:同学们知道自己坐上了飞机,该会多么羡慕啊!

  “没有做过小偷,怎么和小偷在一起?”

  北京猿人扭头不理我,我看到他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鼓起并蠕动着,他情绪很激动。蟋蟀像一只待宰的羔羊,全身抖动着,他用羊羔一样无助的眼神看着我说:“叔叔,快救救……”大学生一把捏住了他细细的脖颈,将他后半句话生生捏了回去。蟋蟀吐着舌头,脸色憋得乌青。

  我说出了那个派出所的电话号码,还说了那名警官的名字,我说我的情况他全部知道。我还说起了我工作的报社的名字,还有报社的值班电话、报社领导的名字。我说我的情况他也知道。每次我出门暗访的时候,报社只有极少数几个相关领导知道我去了哪里、去干什么。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年轻的警察进来了,他悄声向年长的警察说着什么,我看到年长警察的眉毛轻轻地跳动了一下,点点头。

  半年前的夏天,北方一个炎热的午后,知了在树叶里长声嘶叫,野狗躲在屋檐下吐着舌头。初二学生蟋蟀和一名同班男生翻越校园的围墙,来到了集市上。

  飞机来到了南方那座城市后,蟋蟀没有进入工厂打工,却进入了这个盗窃团伙,而他的同班同学进入了另一个盗窃团伙,此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那个染发青年是个掮客,或者叫人贩子,他和他的同伙经常游荡在北方学校的周边,把那些不好好学习的学生诱骗到南方,卖给盗窃团伙、乞丐团伙,或者打黑工的工厂,甚至还把一些女孩子卖到卖淫团伙。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腊月二十八,因为这天是我的生日,我在看到大街上红红火火的气氛,看到人们采购年货的喜气洋洋的情景时,才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生日来到了。

  此后,蟋蟀也再也没有见过染发青年。

  蟋蟀哭喊着:“放开我,放开我,你们是小偷。”

  蟋蟀在瘸狼的培育下,忍受了千般痛苦,成为了一名小偷。小偷上岗后,先要实习三个月。三个月后有了业绩,被警察抓住后,没有出卖组织,就会转正为职业小偷。职业小偷每次出街,都有任务,偷不到1000元,就要受到处罚。而偷到1000元后,按照10%的提成给小偷。

  蟋蟀和那个同班同学欣喜若狂。

  那天,在派出所里,我还与蟋蟀单独交谈过。蟋蟀的经历让我震惊不已。

  蟋蟀先被警察带走了,我和北京猿人、大学生则在留置室里等待着询问。北京猿人趁看守的警察不留意,悄悄地竖起了两个指头。两个指头代表着,等到我们接受警察询问的时候,就按照第二套说辞。这些说辞里包括:我们是怎么认识的、做什么工作、刚才在一起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话等。为了应对警察的审讯,盗窃团伙里早就有了好几套八面玲珑的说辞。第一套说辞是我们都在郊外的一家工厂打工,郊外确实就有这样一家工厂,连经理的名字年龄我们都了如指掌;第二套说辞是我们刚刚在某某饭店吃饭认识的,某某饭店在什么位置、饭菜的价格,我们也一清二楚。还有第三套,第四套……如果小偷小分队被抓获,只要负责人审时度势,暗示大家按照哪套说辞,大家就都有了应对之策。

  他们异常痛苦地走到了街口,听到上课的铃声响了,然而,他们像临盆的孕妇一样行动困难,他们知道今天晚上回到学校一定会受到老师的惩罚。

  蟋蟀说:“我想去南方,可是我没有车费。”

  巡警将我们四个人带进了派出所。这个派出所和我上次走进的那个派出所不是一家。盗窃团伙的势力范围很广阔,涵盖了好几个派出所的管辖区域。

  染发青年说自己在南方一座外国人开办的工厂里做事情,低头抬头看到的都是高鼻深目的老外,工厂里也有很多像蟋蟀这样的少年,他们一月的收入就有几千元钱。染发青年那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巴,给蟋蟀们描绘出了一幅美丽场景,让蟋蟀们心驰神往。那些年,蟋蟀家庭全年的收入也仅有一两千元。

  北京猿人和大学生一人拽着蟋蟀一条胳膊,拖着蟋蟀向前走去。蟋蟀的眼睛望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群,但是人群的眼睛一片茫然。

  我抓住了大学生的手腕,让他被迫松开了蟋蟀的脖子,我问:“到底怎么回事?”

  蟋蟀说:“上学是最好的,我想回家上学。”

  这时候,一个染着黄头发的青年来到了他们面前。那时候的农村,染发的人还非常少,染发在老辈人眼中是流氓的标志,而在蟋蟀这样年龄的叛逆少年眼里,代表的是有钱和时尚。蟋蟀他们不知道,那个染发青年一直在旁边观看着他们,从他们坐在街边喝枣沫糊,到现在他们坐在街边愁眉苦脸。两个涉世未深的少年对陌生人毫无戒备心,他们对任何人都没有设防,他们以为所有人都会像他们一样简单得像一张白纸。

  蟋蟀说:“谢谢警察叔叔。”

  那时候,集市已经快要散了,他们问老头儿:“还有没有枣沫糊?”老头儿说:“有啊。”他们摇晃着葫芦说:“这才有多少啊?能够我们喝吗?”老头儿是个倔脾气,他说:“你们喝完了,我一分钱不要;你们喝不完,喝多少碗算多少碗的钱,一碗五毛。”

  然而我的生日只能自己独自度过,这些年一直是这样,我已经习惯了。在出外采访的时候,遇到什么就吃什么;在没有采访的时候,我就买一碗兰州拉面给自己过生日。

  染发青年说:“我先替你垫上车费,以后从你的工资里扣除。”

  农村的集市,十天才有一次。他们像飞出笼子的鸟雀,在短短的街道上,从这头转到那头,又从那头转到这头,目光浏览着有限的商品。后来,他们停在了一个卖枣沫糊的老头儿跟前,老头儿的枣沫糊放在一个巨大的葫芦里。

  年轻的警察出去了,年长的警察留下来和我聊天,他问我都暗访过一些什么,暗访过的那些行业内都有些什么秘密。我说起了我以前暗访的一些经历,说了职业乞丐里的金字塔结构,说了职业卖血者的无奈和无助,说了键盘手和酒托的无耻与秘密……他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拿起笔在纸片上划一下。

  每年的生日,母亲都会给我打电话,然而,今年的腊月二十八,我暗访盗窃团伙,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母亲一定给我打电话了,可是无法打通,她老人家一定很着急。我该怎么办?

  蟋蟀年龄太小,他的提成都存在瘸狼那里,他花钱的时候,向瘸狼要就行了。尽管有了钱,但是蟋蟀知道自己的钱不干净,他非常憎恶自己的职业,他一直寻找着机会想跑出去。

  我走进指定的房间,看到房间空空荡荡,靠墙的地方摆着两张简陋的木头桌子,桌子后坐着两名警察,年轻的一位埋头书写,年长的一位看着我,他的眼神像鹰一样尖锐。

  他们提起葫芦掂量掂量,感觉没有多少,就放心大胆地坐下来,让老头儿把枣沫糊倒在瓷碗里。老头儿盛一碗,他们喝一碗,转眼间每人已经喝了四碗。蟋蟀站起来摇摇葫芦,感觉到里面的枣沫糊并没有少多少。他的手伸进口袋里,口袋里只有两元钱。他悄悄地问那个同学,那个同学说他只有一元钱。

  两个月前,蟋蟀逃跑差点成功,可是一道两米高的围墙挡出了他的去路,他被抓住了。在大本营里,蟋蟀遭受了毒打,差点被打死。第二天苏醒过来后,身体异常虚弱,小偷们只让他休息了一个晚上,第三天又逼迫他去偷钱包……蟋蟀无时无刻都在想着逃出去,直到今天,他终于逃出了魔窟。

  我知道自己的身份得到了验证。

  我跌跌撞撞地穿过人群,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蟋蟀的身边,我看着惊恐不安的蟋蟀,问北京猿人:“怎么了?到底怎么回事?”

  蟋蟀挣扎着喊:“不去,不去。”

  我是最后一个接受询问的,北京猿人和大学生被叫走后,再没有回来,不知道他们被放走了,还是被看押在另外的房间。

  后来,他们实在走不动了,就坐在街道边的石头上,呼呼地喘着粗气,惴惴不安地想着将要到来的惩处。那时候,乡村老师打起学生来,都比较狠,而家长丝毫也不会见怪,他们信奉“沟板子底下出秀才。”

  人群里突然挤进了一个人,有40开外,此前我听说了他的名字叫蜘蛛,是个团队小头目,莫非今天是他在暗中监视我?蜘蛛一脸都是歉意,他抱着双拳,向周围的人连连作揖,他说:“不好意思,让大家见笑了,我是这孩子的伯父,孩子有神经病,跑出来几个月了,我和他父亲,还有哥哥一直在找,今天终于找到了。”

  染发青年说自己刚刚从南方一座著名的城市回来。那时候,这座城市的方言经过电视剧的传播,成为了一种比普通话更高贵的语言,染发青年几句惟妙惟肖的卷舌音让蟋蟀们相信这个青年就是财富的象征。

  后来,他们一个人喝了十一碗,一个人喝了十碗,老头儿惊讶地看着他们,背着葫芦扬长而去;他们相互搀扶着,慢慢地挪向学校的方向。

  怎么办?到了现在,就是把毛驴吆到了半坡,能上去要上,不能上去也要上。坐下来,喝!

  我向他说起了自己这些天的经历,说起了自己如何打入盗窃团伙,如何和各种各样凶恶的盗窃分子周旋,他不相信,他说临近春节,报社早就放假了。

  我想起了以前解救过的两个被乞丐团伙操纵的盲人少女,报社派我一直把她们送回家中,于是,我对蟋蟀说:“你放心,我一定会送你回家的。”

  蟋蟀还在努力地喊着:“他们是小偷,他不是我的伯父。”

  年长的那位问过了我的姓名年龄、籍贯、家庭住址、身份证号码等情况后,突然话锋一转:“你做小偷几年了?”

  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很快就在人群中追上了蟋蟀,他们一人拉着蟋蟀的一条胳膊。蟋蟀挣扎着,哭喊着,身体扭动着,像一条被海水冲上了沙滩的鱼。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我站在人群外,心如火焚,不知道该怎么办。

  原来昨晚窗户上的阴影,是他的身影。我心中放下了千斤重担。

  我正想着母亲,突然看到前面一阵骚动,蟋蟀跑向了一条巷子里,边跑边回头,满脸惊恐;北京猿人和大学生发足追赶,跑成了一溜烟。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奔跑,也身不由己地跑了起来。

  为了逃避老师对他们迟到的责罚,两个少年决定闯荡江湖。

  大学生看了看我,没说话,北京猿人愤愤不平地说:“这狗崽子想逃走。”

  北京猿人又打了蟋蟀一巴掌:“再胡说,看我扒了你的皮,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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