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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随想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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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路 *

  一

  人到了行路、写字都感到困难的年龄才懂得“老”的意义。我现在也说不清楚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身上的一切都在老化,我很后悔以前不曾注意这个问题,总以为“精神一到,何事不成”!忽然发觉自己手脚不灵便、动作迟缓,而且越来越困难,平时不注意,临时想不通,就认为“老化”是突然发生的。

  根据我的经验,要是不多动脑筋思考,那么突然发生、突然变化的事情就太多了!可是仔细想想,连千变万化的思想也是沿着一条“思路”前进的,不管它们是飞,是跳,是走。我见过一种人:他们每天换一个立场,每天发一样言论,好像很奇怪,其实我注意观察,认真分析,就发现他们的种种变化也有一条道路。变化快的原因在于有外来的推动力量,例如风,风一吹风车就不能不动。我并不想讽刺别人,有一个时期我自己也是如此,所以我读到吉诃德先生跟风车作战的小说时,另有一种感觉。

  我不能不承认这个令人感到不愉快的事实:自己在衰老的路上奔跑。其实这是每个人的必经之路,到最后松开手,眼睛一闭,就得到舒适的安眠,把地位让给别人。肉体的衰老常常伴随着思想的衰老、精神的衰老。动作迟钝,思想僵化,这样密切配合,可以帮助人顺利地甚至愉快地度过晚年。我发现自己的思想和精神状态同衰老的身体不能适应,更谈不上“密切配合”,因此产生了矛盾。我不能消除矛盾,却反而促成自己跟自己不休止地斗争。我明知这斗争会逼使自己提前接近死亡,但是我没有别的路可走。几十年来我一直顺着一条思路往前进。我幼稚,但是真诚;我犯过错误,但是我没有欺骗自己。后来我甘心做了风车,随着风转动,甚至不敢拿起自己的笔。倘使那十年中间我能够像我的妻子萧珊那样撒手而去,那么事情就简单多了。然而我偏偏不死,思想离开了风车,又走上自己的轨道,又顺着思路走去,于是产生了这几年中发表的各种文章,引起了各样的议论。这些文章的读者和评论者不会想到它们都是一个老人每天两三百字地用发僵的手拼凑起来的。我称它们为真话,说它们是“善言”,并非自我吹嘘,虚名对我已经没有用处。说实话,我深爱在我四周勤奋地生活、工作的人们,我深爱在我身后将在中国生活、工作的年轻的一代,两代以至于无数代……那么写一点报告情况的“内参”(内部参考)留给他们吧。

  我的这种解释当然也有人不同意,他们说:“你为什么不来个主动的配合,使你的思想、精神同身体相适应?写字困难就索性不写,行动不便就索性不动。少消耗,多享受,安安静静地度过余年,岂不更好?!”

  这番话似乎很有道理,我愿意试一试。然而我一动脑筋思考,思想顺着思路缓缓前进,自己也无法使它们中途停下。我想起来了,在那不寻常的十年中间,我也曾随意摆弄自己的思想使它们适应种种的环境,当时好像很有成效,可是时间一长,才发现思想仍然在原地,你控制不了它们,它们又顺着老路向前了。那许多次“勒令”,那许多次批斗都不曾改变它们。这使我更加相信:

  人是要动脑筋思考的,思想的活动是顺着思路前进的。你可以引导别人的思想进入另外的一条路,但是你不能把别人的思想改变成见风转动的风车。

  那十年中间我自己也宣传了多少“歪理”啊!什么是歪理?没有思路的思想就是歪理。

  “四人帮”垮台以后我同一位外宾谈话,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四个人”会有那样大的“能量”,我吞吞吐吐始终讲不清楚。他为了礼貌,也不往下追问。我回答外国朋友的问题,在这里总要碰到难关,几次受窘之后终于悟出了道理,脱离了思路,我的想法就不容易说服人了。

  二

  十天前我瞻仰了岳王坟。看到长跪在铁栏杆内的秦太师,我又想起了风波亭的冤狱。从十几岁读《说岳全传》时起我就有一个需要解答的问题:秦桧怎么有那样大的权力?我想了几十年,年轻的心是不怕鬼神的。我在思路上遇着了种种的障碍,但是顺着思路前进,我终于得到了解答。现在这样的解答已经是人所共知的了。我这次在杭州看到介绍西湖风景的电视片,解说人介绍岳庙提到风波狱的罪人时,在秦桧的前面加了宋高宗的名字。这就是正确的回答。

  这一次我在廊上见到了刻着明代诗人兼画家文征明的满江红词的石碑,碑立在很显著的地方,是诗人亲笔书写的。我一眼就看到最后的一句:“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这个解答非常明确,四百五十二年前的诗人会有这样的胆识,的确了不起!但我看这也是很自然、很寻常的事,顺着思路思考,越过了种种的障碍,当然会得到应有的结论。

  我读书不多,文征明的词我还是在我曾祖李璠的《醉墨山房诗话》中第一次读到的,那也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书还在我的手边,不曾让人抄走、毁掉,我把最后一则诗话抄录在下面:

  予在成都时,有以岳少保所书“忠孝节义”四大字求售者,价需三百金,亦不能定其真伪,然笔法遒劲,亦非俗手所能。又尝见王所作满江红词,悲壮激烈,凛凛有生气,其词曰(原词略)。明文征明和之曰:

  拂拭残碑,敕飞字依稀堪读。

  慨当时倚飞何重,后来何酷!

  果是功成身合死,可怜事去言难说(赎)。

  最无辜,堪恨更堪怜,风波狱。

  岂不惜(念),中原蹙?

  岂不念(惜),徽钦辱?

  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

  千古休谈(夸)南渡错,当时只(自)怕中原复。

  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

  诛心之论,痛快淋漓,使高宗读之,亦当汗下。

  我只知道李璠活了五十五岁,一八七八年葬在成都郊外,已经过了一百零四年了,诗话写成的时间当然还要早一些。诗话中并无惊人之处,但我今天读起来仍然感到亲切。我曾祖不过是一百多年前一个封建小官僚,可是在大家叩头高呼“臣罪当诛”、“天王圣明”的时候,他却理解、而且赞赏文征明的“诛心之论”,这很不简单!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呢?我的解释是:

  用自己的脑子思考,越过种种的障碍,顺着自己的思路前进,很自然地得到了应有的结论。

  五月六日

  *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八二年五月十三日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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