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官路商途

作者:更俗

  消失的楔子
  天气刚转凉,入夜之后起的风吹凉夜色如水,车从外环西路转入青年路,从明诚大酒店往南到锦衣湖绵延数公里内,随处都看得到站街女郎向路过的男士抛送媚眼。
  张恪放慢车速,嘴里叼着香烟,看着入夜以后就在人行道上来回穿棱的站街女郎,大片残雪一般的胸脯与大腿暴露在贪婪而昏黄的路灯之下。杜飞在旁边挤眉弄眼的笑着说:“你说还有身材超好的人妖,怎么看得出来?”有几名女郎围上来,伸出两根手指拼命晃动,隔着玻璃窗听不见她们嫣红的嘴唇吐出的话,杜飞拿眼睛几乎贴到车窗玻璃上:“才两百元一次,还真有些不错的货色呢。”
  “那得是你收她们的钱……”张恪笑着说。
  “去你妈的,”杜飞一听张恪说这话,给击中神经似的爆跳如雷,“老子守了半辈子的贞操都毁在你的手里了。”
  张恪哈哈大笑。
  张恪与杜飞同学七年,一直是亲密无间的朋友。毕业后张恪声色犬马、放浪形骸,而杜飞一直到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还是处男。这是一个以处男为耻的年代,杜飞到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再也忍受不了自己处男的身份,便找张恪带他去找小姐,口袋里塞着导师刚发给他的五千元项目奖励。当时,张恪是某家仪器公司的客户经理,对海州市的声色场所了若指掌,便将杜飞带到据说有着海州最漂亮小姐的盛世年华酒吧,准备帮杜飞摆脱尴尬的处男身份。中途张恪借口去上厕所,掏出一支香烟摆到杜飞的面前,过滤嘴朝外,又将烟盒压在香烟上,杜飞不晓得这在海州市是做牛郎的标志,拿眼偷看酒吧里艳丽性感的女郎,心里忐忑,实在没有前去搭讪的勇气,只有等张恪帮他物色小姐。未等张恪回座位,已有一位性感美艳的女郎过来搭腔,杜飞只来得及跟出厕所的张恪换一个眼色,便与女郎到酒店宽衣解带,清晨起来正犹豫应该付给女郎多少钱才合适时,那女郎却掏出一叠钞票丢在他的面前,杜飞诧异之余倒忘了拦住女郎问个究竟。回来问张恪,张恪手舞足蹈的说出缘由,杜飞开始还一付勃然大怒的模样,没过多久,却又找张恪商量怎样花掉这笔钱。
  张恪与杜飞便是这样的亲密无间。
  杜飞绝对不是丑男,不然张恪的圈套也不会成功,他之所以到读研究生的最后一年还是处男,由于他在高中有过一段伤心往事,他之后又偶然与那个付费一夜情女郎再次相遇,且发生了一段情。后来得知那个付费一夜情女郎是海州丰贸集团老总的二奶之后,杜飞便认同了张恪“男人生来便要寻欢作乐”的人生观,却与付费一夜情女郎继续保持着那种关系。
  车到船长酒吧,招牌上的大力水手正依着一支巨大的船锚,杜飞跳下车,站在车后指挥张恪将车倒进停车位,张恪感觉到了位,杜飞还在一个劲喊:“倒、倒、倒,不要停。”张恪拔了钥匙下车,到车尾一看:“倒你个*,还想法陷害老子,没死心啊?”
  “不是还差五公分吗?”杜飞嘿然一笑,为了雪牛郎之耻,他可没少动脑筋,奈何张恪鬼精一样的人物,从不上当受骗。
  周晓璐接到杜飞的电话,这时走到酒吧的门口,身材丰挺、面容娇美、皮滑肉嫩;张恪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心想杜飞要是不投入什么感情的话,倒是好享受。周晓璐便是杜飞的付费一夜情女郎,张恪的眼神在周晓璐的身上停了一瞬,便飘到站在周晓璐身后那位貌似清纯的女孩身上。张恪与前任女朋友相处三个月之后,身心疲惫,最近才成功失恋,杜飞与周晓璐死活要再陷张恪于苦海,一个劲的给张恪介绍那些貌似清纯的女孩子。
  今天这位貌似清纯的女孩子叫张婧,长腿细腰、婷婷玉立,有张恪喜欢的修长的脖子,穿着带褶皱大翻领的雪纺纱衬衫,看不出胸部大小,眼睛又长又媚,有些像唐婧,名字也一样,这点颇让张恪心动。皮肤白腻,虽说一付白领打扮,张恪心里却是不信,因为周晓璐也经常冒充白领打扮且惟妙惟肖,说起英语来也不比张恪差。
  喝酒时,周晓璐揭张恪的老底,掰着手指算她与杜飞认识以来,张恪甩过的女孩子。杜飞一边跟张恪信誓旦旦说张婧是心高气傲的良家美女,又嘲讽张恪在张婧面前一定会马失前蹄。
  周晓璐还在那里诉说张恪的风流往事,张恪一把抓住杜飞的脖子,拉到桌子下:“你们俩奸夫淫妇也太没品了,游戏还没有开始,就一个劲的拆我的台,还怎么玩?”
  “这样也能让你泡上,才体现你的水平,怎么样,有没有勇气?”杜飞伸手一摊,“盛世年华,五次消费,赌不赌?”
  “去,小意思,一点挑战难度都没有,老子扇她一巴掌,就能让她情不自禁的爱上我。”
  “你要真敢下手,盛世的五次消费年前就兑现。”杜飞一脸鄙夷,当然不相信。张恪不跟他计较,两人头又回到桌面上继续喝酒。顾晴提议玩真心话大冒险,张恪摇头拒绝,杜飞笑着说张恪有话不敢吐露,张婧这小骚蹄笑而不语,真有几分诱人。
  张恪喝了一口酒,换了一付一本正经的神态,说:“真心话大冒险,我们就不玩了,我给你们讲一个相当悲惨的故事吧,”稍顿了顿,等杜飞也端正坐姿,“以前有一个女孩子跟一个男孩子,从小就一起长大,一起上幼儿园、一起上小学、后来又一起上初中、高中,一直到一起读大学,俩人几乎没有离开过对方的视线。那个男孩子在情感上是一个相当被动的人,虽然两人在一起,却小心翼翼的掩饰着自己的情感,更不要说直露的表白了。我们现在来看,这男孩有些傻叉,不过想想我们的少年时代,对于情感问题,还真是那么幼稚。那个女孩子心里也喜欢那个男孩子,虽然男孩子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她更喜欢男孩子将心意直接的表露出来。一直在等待,渡过高中生涯,四年的大学生活也是如此……”说到这里,张恪停了下来,眼睛眯了起来,眼神落在张婧明亮的眸子里,笑了笑,又说道,“四年的大学生活,女孩子是越来越耀眼了,男孩子却显得有些普通,或许正因为如此,男孩越到后来,就越没有了表白的勇气。就算知道女孩子的心思,男孩子也会有许多顾虑,关于这点,杜飞有体会,你们找他交流交流……”
  杜飞打了张恪一下:“说你的故事,关我什么事……”
  “快说,快说……”周晓璐在旁边催促。
  张恪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容,说道:“在这期间,那个女孩子拒绝很多对她心生爱慕的人,直到一个男人出现。一个非常坚持、十分有耐心的男人。其实女孩子对男孩子有些失望了,也抵挡不到这个男人的热烈追求,这个男人也很优秀,差不多有我这样优秀……”
  “哪有你这么不要脸的?”周晓璐打岔道,“得,我们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垃圾了,这段略过……”
  “略过啊?”张恪嘿然一笑,“女孩子成为这个男人的女朋友。到了这一步,男孩子才晓得失去女孩子的痛心,在女孩子跟那个男人将要一起离开那座城市返回那个男人的家乡之际,向女孩子表白了。女孩子回到男孩子的身边,最后结婚、生子……”
  “这哪里悲惨了,不是大团圆吗?”张婧睁着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歪着头问。
  “对于那个男人来说,故事是不是很悲惨?”张恪喝了一口酒,让酒液从喉咙口滑下,“那个男人也十分真挚的爱着女孩,他的悲哀,却是别人无法理解的,因为他是这个故事的配角。”
  三人微微一愣,还是杜飞先回过神来,大笑着说:“你要能挤出两滴眼泪,就更绝了。”
  四人继续喝酒,直到午夜,张恪来了点情绪,喝了有些多,不过神志还算清楚,出门的时候,杜飞伸手一摊,在张恪眼前比划了一下。张恪晓得他是问自己喝酒前赌约还算不算数。张恪咧嘴一笑,身子一侧,朝后面的周晓璐、张婧挥了挥手,一头却撞在眼前的玻璃门上。钢化玻璃结实,张恪一屁股坐地上。酒吧里的酒客给哐铛一声响惹得哄堂大笑。张恪怔怔看着酒吧里的人,吐辞不清的问:“笑什么?”手撑着地,想站起来,脚一软,整个身子躲在地上。
  “他喝多了,他刚刚说的是真事,他一来情绪,就容易喝多,”杜飞伸手从腋下架起张恪的半片身子,像拖尸体的将他拖出酒吧,对顾晴说,“我送他回去,你们打车回去吧,免得他吐你们一身,先帮我扶一扶……”
  杜飞将张恪死沉的身体交给两个女人,他掏出车钥匙去开车门。
  “这是哪里?”张恪抬起来,酒眼迷茫的看了一眼,眼睛几乎盯到张婧的脸上去,“你是谁?”手一挥,看似无意,却“啪”的一声,挥到张婧的脸上,“滚,老子不找小姐……”张婧给这一巴掌打蒙了,手里一松,张恪话没说完,身子失去支撑,头冲到车玻璃窗上,哐铛一声巨响,又一屁股坐地上,身子却没有坐住,歪在水泥上,一动不动。
  “没事吧,”杜飞吓了一跳,忙过来道歉,“这浑小子喝多了,真把你当小姐了,等他酒醒了,我一定让他给你道歉。”杜飞手忙脚乱的将烂醉如泥的张恪塞进车厢,开到半道,感觉一只手在背后挠他的脖子,吓了一跳,回头一看,张恪坐在那里,哪有半分醉酒的模样:“五次盛世年华,包括找小姐的费用哦,你等着破产吧。”
  “操,你真下得了手。”
  “这叫出奇制胜。”张恪得意一笑,与杜飞换过来,开车将他丢到公司的宿舍,回到自己的狗窝已经快凌晨一点了,这座城市陷入静寂的夜色之中,张恪打开电脑的播放器,点开《Bossanovababy》,从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在猫王苍桑的歌喉声里,跟着音乐的节拍,轻轻摆动身体。啤酒刚喝了一半,电话铃响了,接通电话,是母亲的声音:“什么事,都快一点了,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你爸在打牌,我在陪他,反正无聊了,看儿子到深夜几点会回到狗窝。”
  “神经病,你管好我爸就行,劝他不要熬夜打牌了,他以为他的身体还能跟他儿子我比?”
  “你爸这脾气,能听我劝就好了……”
  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叹息声,张恪心里有些悲凉,倒不是气愤爸爸嗜赌如命,而是感慨爸爸际遇的悲凉。张恪心想:要不是十四年的一场冤狱牵累了爸爸,爸爸恐怕会是某地的市长、市委书记也说不定,怎么可能成为现在的赌棍?
  十四年前海州市委书记丁立山陷害副市长唐学谦一案在几年后真相大白时轰动全国。十四年前,张恪爸爸张知行是海州市政府办副主任,是常务副市长唐学谦提拔上来的人,在当副主任之前,相当长的时间是唐学谦的秘书。唐学谦被陷害时,曾让人带话给张知行,让他到外面避一避。没想到,张知行离开海州便成了畏罪潜逃,也成了唐学谦有罪的证据之一。几年后冤狱得反,精神几乎崩溃的唐学谦记不得他当时找人给张知行带过话,张知行出逃的行为当然被人们视为最可耻的背叛。
  张知行一世的聪明,却误在带话人的身上,一辈子翻不了身,心里郁苦,五十岁不到,就一头白发,这些年更将意志都消磨在赌桌上。对于聪明到极点的人,张知行自然也是玩什么精什么,没过多长时间,周围的邻居极少有人愿意再跟张知行玩牌。
  张恪知道爸爸心里的郁苦,爸爸极少输钱不假,但是所赢来的钱,这些年来都变成捐助失学儿童的汇款单。爸爸不是嗜赌命,他只是用这方式来表露自己的心怀而已,惟是如此,才更让张恪为爸爸的命运感到不公。
  张恪挂了电话,将啤酒喝完,推开窗户,将易拉罐从二十层的高处丢下去,神情严肃的祈祷:“***上帝,但愿能砸中我早就看不顺眼的那辆***宝马。”片刻之后传来沉闷的一声轻响,易拉罐落在水泥地上了。张恪打消拿锤子去砸车的欲望,想抽烟,掏了掏口袋,才想起给杜飞在酒桌上顺手牵走了,犹豫着要不要下楼去买烟,想起苏捷便利连锁那个满脸青春痘的女孩,张恪立即打消这个念头,迅速洗漱上床,坐在床头拿出一本书,很快就熬到凌晨两点的睡觉时间。
  睡眠很浅,清晨会陷入一些混乱、斑杂的梦境,给早晨照在脸上的阳光惊醒,张恪定睛看了一会儿素壁天花板,想不起刚刚经历的梦境。
  对着镜子,张恪整了整湖兰色的斜纹领带,拿起公文包,换好鞋,站在门后静静等到一些时间,只听见门外咔嗒一声响,那是对门房开门的声音,张恪也迅速打开房门,一位穿着红色短风衣的靓丽女郎正背着张恪锁房门,听见声音,回头甜甜的一笑,说:“又刚好跟张先生同时出门呢。”
  “哦,是吗?”张恪抬手看了看表,“我都是这个时间出门的,只能说明罗小姐也是守时的人。”
  “有吗?”女郎艳丽的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我还以为今天出门晚了呢,匆匆忙忙的,害我都没敢梳头发,就顺便扎了一下,乱乱的。”女郎扯着一缕头发扬了扬,神情有些羞涩。
  “要我说实话?”张恪眼帘抬高了一点,注视着女郎美丽的眼睛,“看上去凌乱,不过有些很分明的层次,罗小姐不说,我还打算夸一下你的发式,不过真的很衬你的脸形……”
  “真的吗?”女郎脸上的羞涩更浓,与张恪一同走进电梯,张恪开始祈祷电梯能在这一刻突然断电,眯着眼睛妄想了一会儿,电梯门倏然打开,真让人失望。
  “哈,罗小姐,”一个油头粉面的青年头从那辆湖兰色的宝马车里探出来,朝女郎招手,“我送你去公司。”
  女郎朝张恪摆摆手,小步快溜的钻进宝马车。张恪这时候相当懊恼自己昨夜为什么没有拿锤子将这辆宝马给砸一个窟窿,心里盘算着要换一个策略,身子钻进捷达车,发动车子,开往公司。张恪是海州隆裕集团一个部门经理,工作从早晨九点钟开始。他此时人还在车上,听着收音机里的早间播报,没有什么特别的新闻,接近洪江路口,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手机号,接通却是一个熟悉的声音,张恪一下子想不起谁来。
  “还记得我?”
  “怎么不记得,只是很奇怪你还记得我?”张恪胡乱扯着。
  “才过一晚上而已,你当我得了健忘症?你酒醒了吗?”
  原来是跟顾晴一起的那个女孩子张婧,想她又长又媚的眼睛,张恪差点要吹一声口哨,轻轻一笑:“真要谢谢你了,凌晨四点醒来时,发现竟然睡在自己的床,真是要好好的谢谢你,晚上请你吃饭如何?”
  “为什么要谢我,请我吃饭,总要给个理由吧?”
  张恪嘿然一笑,心里盘算着到盛世怎么消费才会让杜飞破产,嘴里却不马虎:“要不是你在场,杜飞、成晴俩奸夫淫妇,能把我丢大街上,你说我要不要好好的谢谢你……”张恪抬头看了一眼路口的红绿灯刚跳绿灯,单手打方向盘,刺耳的刹车声骤然响起,没等张恪反应过来,剧烈的冲击已经将他人与车远远抛出……
  “这***上帝……”张恪甚至来不及发一句牢骚,死亡的感觉就在意识的上空倒悬着一只巨大的黑洞,将张恪猥琐的灵魂统统吸了进去……
  第一章前世今生
  恢复意识时,张恪想极力恢复车祸时的记忆,却发现仿佛时间与空间扭曲后残存下来的碎片一般,记忆没有看上去可触摸的真实感。
  到这时,张恪才算慢慢醒过来,眼睛蒙着一层灰蒙蒙的阴翳,淡黄色的天花有些斑驳,不像是医院的病房,这种颜色很熟悉,自己家在搬出市府机关大院之前,天花板就是这种颜色,那时爸爸是市政府副秘书长、妈妈是市信访局的普通干部,自己还是好学生……
  旁边有人在小声的交谈。
  “唐市长的意思,要你出去避一避……”就这么一声,接下来就陷入静默,听不出身边站着几个人。
  这句话的内容与语调,张恪有着很强烈的熟悉感:一定有人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用这种语气说过同样的话。
  感觉不到身体哪里有疼痛,后脑勺却有给人用力掰开似的巨痛,痛得厉害,没有力气扭头去看旁边站着谁。这种头疼的感觉,张恪也很熟悉。张恪记得自己在初中毕业的那个暑假里发过一次高热,头就跟现在一样痛得厉害,被人用木楔子打进后脑勺似的。
  那时还是海州市常务副市长唐学谦被人诬告入狱的九四年,爸爸作为被唐学谦提拨上来的人,受到很大的牵连,那时一家人惊慌失措,没有人有心思想着送自己去医院。
  就是这种熟悉的头疼,让张恪怀疑自己再次发高热,而不是出车祸。
  “唐市长的话,你琢磨琢磨……”那人又说了一句,接着就听见有人推门走了出去,没有再走进来,门让人在外面给关上了。
  听到这人再一次提起“唐市长”这个称呼,张恪心里想:这个唐市长是谁,自己只认得唐学谦这一个姓唐的市长,但是唐学谦九四年被人诬告受贿入狱,到九九年改判无罪释放,那时他的精神状态很不好,休养了好几年,都无法重新回到领导岗位上去,现在只是一个糟老头子,还有哪个是姓唐的市长?
  想起唐学谦,就不能不想起爸爸这十几年来随唐学谦浮沉的坎坷命运。
  爸爸八十年代初研究生毕业后就回到海州师范学院工作,后来,海州师范学院院长唐学谦调去市里担任副市长,爸爸随他去了市里,在市政府办秘书二处当副主任。在市里一呆就是五六年,唐学谦担上常务副市长,爸爸也逐渐爬到市政府副秘书长的位置。到九四年,唐学谦因为主持新丰集团的改制工作,被检查涉嫌受贿,省里派下检查组来调查。在唐学谦接受隔离审查时,让人带话给爸爸,让他到外面避一避。爸爸借给叔爷爷办丧事的机会离开海州,过了不久,省检查组就取得唐学谦受贿的关键证据,相关奇怪的是,在这个时候,外面都在传言是爸爸提供线索才让检查组查到唐学谦的把柄。
  唐学谦入狱之后,爸爸给解除公职,回到海州大学任教。此时的海州师范学院,已经是与其他几所院校合并成为海州大学。
  到九九年,海州市委书记丁向山受贿被捕,法院才改叛唐学谦无罪。人们这时才知道九四年唐学谦受贿入狱是丁向山诬陷的。至于为什么市委书记要诬陷职位比他低的副市长?法院给的判判词含糊其辞,就给了人们很多想象的空间,有说丁向山与唐学谦争夺一个叫许思的女人,有说唐学谦早就掌握丁向山受贿的证据,想借机扳倒丁向山,却让丁向山先下了手。至于真相是什么,好象也没有得出什么定论,但是唐学谦出狱后,精神很差,记不得当年曾找人给爸爸带过话。人们重新回想起当年的情形与流言,爸爸当年在唐学谦接受调查时离开海州,在他们看来,除了背叛之外,还有与丁向山共同陷害唐学谦的嫌疑。
  法院没有给爸爸明确的说法,爸爸在海州大学也没有了立足之地,在昔日同事的帮忙下,调到海州棋院当个门卫糊弄人生。爸爸一世的聪明,却误在带话人的身上,一辈子翻不了身,心里郁苦,五十岁不到,就一头白发。
  随着爸爸的沉浮,一家人的命运也颇为波折,妈妈在爸爸离开市里之后,也很快给调出市信访局,调去的企业效益也不好,九八年就下了岗。一家人一度在经济上也十分困难,直到张恪大学毕业在海州隆裕集团当上部门主管继而当上分公司的经理之后,家里的经济状况才有所改观。
  今天是几时了?张恪记得自己出车祸时是4月28日,2008年的4月28日,出小区大门前往公交站台的路上,被突然闯出来的一辆小车撞飞,人在空中就丧失了意识,感觉昏迷了很久,三四天大概有的,或许已经过了五一假期。
  虽然剧烈的头疼挥之不去,张恪心想能活着就好,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烧还没有退……”一只冰凉的手按在自己的额头上,张恪睁开眼,看见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说熟悉是这张脸看了三十年了,说陌生是因为这张脸绝不可能这么年轻,差不多是十多年前的样子,那时爸爸张知行还是市政府副秘书长,作为市信访局一名普通干部的妈妈梁格珍即使眼角有鱼尾纹,看上去也要比同龄妇女年轻得多。
  张恪疑惑的再看了一眼,即使前额的皱纹消失了,眼角纹变浅了,皮肤注水似的恢复弹性,眼前的人的确是妈妈梁格珍无疑,但是……为什么妈妈变年轻了?
  ……张恪看着年轻了十多岁的妈妈,忽然想起自己十四年前的夏天不正躺在家里因为发高热就算昏睡过去头也痛得快要裂开来吗?
  在做梦吧!
  张恪眼睛一闭,任楔入后脑勺的剧烈头痛吞噬自己的意识,哪怕醒过来断胳臂断腿,总比醒不过来强。
  又不知道昏迷多久,张恪再次醒来时,一睁眼看见妈妈坐在床前,一脸的关切;左手臂缠着输液用的硅胶管,剧烈的头痛有所消退,伸了伸手脚,有些虚弱无力,没感觉有断胳臂缺腿……
  还是在做梦,重复十四年前的情景而已……
  梁格珍见儿子张恪醒了过来,脸上的担忧淡了一分,伸手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又贴到自己的额头,感觉了一下体温的差异:“烧退了,知行,小恪的烧退了……”
  张恪心里充满疑惑,被妈妈微凉的手掌压在额头的感觉却实实在在的是活着的感觉,爸爸从外屋推门进来,穿着洗得雪白的立领短袖衬衫,眼窝子深陷进去,头发凌乱,胡子有几天没有刮了,正是十四年前省里因为唐学谦受贿问题派检查组下来时,爸爸的形象。
  还是在梦中吧?
  张恪此时想起刚醒来时听到的那个人声,那人是唐学谦被双规前的专职秘书叶新明。如果这出梦是重复十四年前的情景,叶新明应该是假借唐学谦的名义,骗爸爸离开海州。
  梦境重复十四年前的经历,想想真够可悲的。爸爸离开海州,唐学谦受贿入狱,谣言四起,爸爸成为陷害唐学谦入狱的背叛者,一家人的命运就要发生惊人逆转。周围的世界就要一下变得冰冷残酷,张恪在经历人生第一次挫折带来的痛苦之后,变得玩世不恭。而十六岁之前的张恪,拿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个连双手都没有性经验的纯情少年。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随爸爸走进来,张恪只记得这人姓陆。陆医生伸手摸了摸张恪的额头,肯定的说:“烧是退了,药按时服用,明天我再来一趟,没有问题,就没有问题了……”
  张恪目光落在双手与被单下的身体上,的确不同于三十岁的自己的双手,身体也是少年时的削瘦样子。
  既然是梦,为什么这么真实?或许是回到十四年前也说不定。
  张恪看着爸妈站在自己面前,实在不晓得说什么好,病人总有不说话的理由。
  迷迷糊糊的睡下,即使感觉是如此的真实,张恪宁可相信这是一场梦,十四年前的那场冤狱对唐学谦、对张恪一家人来说都是一场噩梦,谁会希望再来一回?
  第二章注定发生的车祸
  再醒过来时,饥肠辘辘,既然有饥饿的感觉,表明身体已经开始恢复了。
  床头柜摆着一碗稀饭,上面搁着荷包蛋与肉沫酱,飘着诱人的香气,感觉不到外屋有人,大概都出去了。
  张恪躺着不动,终抵挡不住如此真实的饥饿感与食物香味的诱惑,挣扎着坐起来,心想便是做梦,也没有让自己挨饿的道理。将稀饭、蛋与肉沫统统倒进肚子里,又躺了一会儿,手脚才渐渐生出力气。
  张恪推门走到卫生间,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满是病容,下巴尖尖的,眼睛里没有神采,嘴唇单薄,唇上有些茸须,正是十六岁时的自己,要不是从镜子里看见,仅仅是回想,是想象不出这么真切的面容。
  究竟怎么回事?张恪扇了一下脸,没敢用力,有些痛。梦境是模拟不出身体的痛觉的,但是谁又能肯定呢,难道时光倒流是合乎情理的?既无法证明身在梦中,更无法相信身处真实的世界,张恪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出了故障,让自己处在这样的状态。
  走过客厅,目光扫过玻璃台几上的日历——1994年7月18日——啊,7月18日!
  退烧不是7月16日吗?张恪之所以清楚的记得高热退烧的日期,是因为在他十六岁那年发过高热之后的第三日,也就是7月18日,就在机关宿舍后面的北街发生了一起五死三伤的恶性交通事故。
  张恪拿起T恤套头上,从门边立柜上的陶罐里抓出一把零钱,一把钥匙用一根彩绳穿过——与记忆里的细节完全一致,张恪十六岁会将钥匙挂脖子上——将钥匙与零钱一起塞进裤兜里,下了楼。
  买了一份当天的晨报,确实是7月18日,张恪抬头看了看挂在西侧高楼角上的太阳,转过拐角,往北街走去。
  此时的北街看不出一丝异常,沉闷的空气,让人昏昏欲睡,临近街角是一家建材店,隔壁是家五金店,再过去是家便利店,热气蒸腾,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就是这里,除了自己,没有一个人,偶尔有一辆汽车绝尘而过。张恪在街边站了一会儿,看起来不像是出过车祸的样子,也看不出要出车祸的异状。高热刚退,虚弱的身体经不住炎热,额头汗水直流,张恪埋头钻进便利店,站在呼呼刮响的吊扇下面。
  帘子给人从外面掀起,一名青年将帘子举过头顶,让他身后的少*妇牵着小女孩的手先走进来。张恪扫了一眼,少*妇面容娇美,腰肢纤细,穿着素色长裙,腰收得窄窄的,胸部看上去愈发高耸。少*妇背着光走过大门,张恪几乎能透过稀薄的裙布看见少*妇丰腴修长的大腿的形状与腻白。
  待少*妇走进来,就没有透光效果,张恪暗感可惜,只觉得这么美丽的少*妇,海州也极为少见,心想少*妇有男伴在场,也不敢太放肆,只见她眼睛流露出夏季午后常见的困顿;而牵在少*妇手里的小女孩也相当的漂亮,有五六岁左右,正噘着嘴抹额头的汗,眼睛里有着深邃的黑色。
  张恪有些妒忌门口的青年,有这么漂亮的老婆与女儿,大概人一生所能遇到的好事都发生到他的头上了。
  青年站在门口,面朝里,外面的光线很强,看不真切他的脸,少*妇回过头与青年说话,是北边一带的方言,张恪听不清楚,心想站在店里也等不来车祸,见少*妇牵着小女孩往里走,小女孩指着张恪头顶的电扇,兴奋的喊:“妈妈,有风,有风……”
  张恪往外走,从青年的身边错过门去,青年适巧侧过看墙角里的东西,张恪依旧没能看清他的脸。建材店里走出一名中年胖子,手里提着两只马夹凳,一个瘦子跟在他的后面,手里拿着一副牌和一叠零钱,嘴里喊:“老四,彪子,磨蹭什么……”
  “来了,你***叫丧,这么粗嗓门!”一名光着膀子的青年端起一张小方桌,从五金店里走出来,支在临街的树荫下,后面的青年拿着两张小矮凳……
  张恪瞬间回忆起十四年前关于那起车祸的报道:“西城区北街发生一起重大交通事故,一辆渣土车从东胜街拐入北街,司机酒后驾车失控,冲向路边的人行道,当时在人行道树荫下打牌的四名青年避让不及……”张恪谔然回头看向便利店里的那对夫妇与小女孩。当时这篇报道让张恪印象深刻,除了车祸发生在北街之外,报纸上还贴出小女孩的照片,让人尤觉得惋惜。
  血一股一股的往头顶上涌,震惊让张恪全身麻痹,无法动弹!
  “田叔的车快到了,我在外面看着……”便利店里的青年对少*妇说了声,从门帘子里钻出来,门外只有建材店前的杨树荫最凉快,青年看了木然站在便利店门口的张恪一眼,往树荫下走去,站在那里看那四人打牌。
  能听见远处有重型车轧过柏油路的声音,接近街角,似乎没有减速,死亡的声音是如此的清晰……
  “爸爸,妈妈给你吃雪糕……”
  小女孩举着一支雪糕,几乎是从门里蹦出来,土黄色的渣土车刚从街角露出半个头,没有转弯的迹象。
  小女孩错过张恪的身边,张恪几乎感觉到短裤下的小腿给小女孩的连衣裙下摆扫了一下;渣土车驶过街心,没有转弯的迹象……
  小女孩蹦蹦跳跳的走出五金店,脚下给绊了一下,身体磕在地上,雪糕砸到地上……那边的渣土车司机似乎突然意识到错过路口,猛打方向盘,车胎磨擦柏油路面发出刺耳的尖啸。正要过来搀女儿的青年谔然回头,看见在街心猛然掉头的渣土车冲这里撞来……
  “啊!”便利店门口少*妇大声的尖叫。
  张恪脑子里想着车祸后小女孩贴出的照片,看着这么可爱的小女孩就趴在自己前面不到五步的距离,想到这么小女孩的身体就要给这辆发了疯似的渣土车碾过去,张恪的身体里涌起一股力气,猛的窜了出去,伸手抄起小女孩的身体就往后跑。
  渣土车猛的撞到人腰粗细的杨树上,喀嚓一声,杨树拦腰断成两截,半截树狠狠的从中年胖子的小肚子里扎进去。渣土车顿了一下,又猛然一窜——车子没有熄火,司机又误踩油门——另三个打牌的男人与男青年都吓呆了,身体僵在那里,忘记要躲开,直到让渣土车连着撞飞。
  渣土车又朝张恪撞来。
  张恪也吓蒙了,挟着小女孩的身体,不晓得人要往旁边躲闪,抱着小女孩僵硬的身体,拼命往后退,直到身体给墙壁抵住,动弹不得,只是紧紧的将小女孩搂在怀里,看着渣土车擦着鼻子猛拐过去,心脏差点就停止了……
  渣土车猛的拐出人行道,往街心窜,一辆捷达车自西驶来,一头卡进渣土车的肚子下……
  张恪觉得脸上湿湿的,一抹脸,一手的血,“哇……”张恪顿时大哭起来,又惊又怕,跪到地上,将小女孩抱在怀里,四处乱摸,“没有撞到啊,没有撞到啊……”
  嘴角有些腥碱,张恪抹了一下,白花花的,脑浆?肚子一阵蠕动,来不及转头,肚子里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溅了小女孩一身……
  张恪记得自己出车祸时,只感觉到身体给狠狠的抛出去,人在空中就丧失了意识,也来不及去感觉死亡的恐惧?看着血淋淋的场面,这时才体会到车祸的恐惧与人的脆弱,张恪抱着小女孩坐在地上,失魂落魄。
  车祸后,人群仿佛从海绵里渗出的水,一下子围满街口。
  一辆黑色轿车靠过来,从车里下来两名中年人,大声喊,张恪的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听不真切,看见一个中年人走过来搀起瘫倒在地上的少*妇,一个中年人走过来要接过小女孩。张恪将小女孩递过去:“不晓得有没有撞着,不知道有没有撞着……”
  “女娃没事,这少伙子要得,是他冲过去救了女娃,看看,这么深的车胎印……”有人在旁边说,“小伙子也吓得够呛,应该没撞着,就差那么一点。我就离这里十米远,看得仔细,腿肚子现在还在抖,就这小伙子敢冲过去救这女娃……”
  救护车随后赶到,响亮的救护铃声让张恪混乱的脑子稍稍安静了一下。
  张恪不敢去看被撞飞的人,谁换成张恪都不敢再去受这刺激,他抹了一把脸,血迹干了,一会儿的功夫就结成疤子。手脚发软,挣扎站起来,浑浑噩噩往人群外走,一名护士跑过来搀他:“你不能随便走动……”“没撞到我,血是溅的,你去管他们……”护士愣了愣,没有多想就往回走,也没想到留下张恪或者留下张恪的联系方式。
  张恪回头找开车的司机,司机趴在第二棵给他撞倒的杨树根下,脸色苍白,酒应该早就醒了。张恪总觉得要安慰他一两句,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咧嘴苦笑了一下。过东胜桥,才看见两辆交通巡察车往北街开去。
  张恪这才想起来,九四年7月18日这一天,西城区几乎所有的交巡警都被抽到钟楼广场一带维持轶序去了。因为在这一天,新光造纸厂近百名职工到钟楼广场集结闹事。新光造纸厂的老厂位于城南疏港河畔,技术落后,污染严重,城南区下决心将新光造纸厂迁出主城区,在南郊工业园区筹建了一座新厂,但是建新厂、购买设备将银行贷款用尽,没有流动资金,进不了原料,一直没有开动起来,加上职工又嫌新厂远离市区,不愿意关停老厂,隔三差五的到市政府前聚集闹事。
  第三章命运的逆转
  张恪回到家还惊魂未定,将沾了血迹的T恤、短裤换下来,塞到洗衣机里,老式的小天鹅双桶洗衣机,转动起来,有着咔嚓咔嚓的响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处在真实的世界里是勿庸置疑的,从时间上来说,自己回到十四年前,也就是九四年的夏天。
  张恪想起自己那时才十六岁。
  张恪身体蜷在沙发里,对十六岁时的记忆有些模糊,心想自己在发高烧之前,应该拿到中考成绩,成绩还不赖,94年度西城区中考第三名。中考成绩出来的那一天,正赶到省检查组下来调查唐学谦的问题,所以家里几考乎感觉不到中考成绩带来的喜悦。
  张恪心里一团乱,都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表情来面对即将发生的事情。
  天色渐渐暗了,爸妈都没有回来。
  高热的症状都退了,只是肚子里饿得发慌,却没有吃东西的念头,张恪抬头看了一眼对面墙壁上方悬挂的石英钟,快到晚间新闻的时间,打开电视,正播放张蔓玉的力士洗发水广告。到2008年,力士已经沦丧了,很多人甚至已经遗忘了这个品牌,但在张恪的记忆里,力士洗发水的广告除了张蔓玉版,还有刘嘉玲版、钟楚红版、MAGGIE版、李若彤版。张恪最喜欢MAGGIE版的力士洗发水广告,广告中MAGGIE万分妩媚,宛如幽兰,显示出一种东西方交融的气质,连女人都情不自禁的被吸引,据说这则广告播出之后,力士的销量激增3倍,超市里许多女人拿着有MAGGIE图片包装的力士,显得异常高兴,好像用她,就能和她一样美丽,当然,这是十分美好的愿望。
  张恪屈指叩了叩太阳穴,想起陈宁当初就是看了MAGGIE的广告,才改用力士洗发水的。想起陈宁,张恪心里有些刺痛,心想此时的陈宁还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直到四年后,才可能在另一座城市相遇。
  在现在,与陈宁之间的回忆,应属于还未发生的往事。
  张恪嘴唇微微翘起,却没有笑,思维一时还纠正不过来。
  在张恪回想还未发生的往事时,海州晚间新闻开始了,内容是一些没有给张恪没留下什么印象的会议、视察;像钟楼广场事件、省检查组调查唐学谦之类的事情,晚间新闻里完全没有提及,张恪倒不在乎这些,他只想看社会新闻里如何报道在北街发生的车祸。
  “……下午4点15分左右,西城区北街路戴家桥公交站东侧发生一起特大车祸,已经死亡4人,另有3人受伤,其中2人伤势较重。事发现场位于西城区北街戴家桥车站,一辆牌为海A48854渣土车从东胜路掉头入北街路时,突然失控,冲向路边的人行道,将路边碗口粗的杨树撞断,将在人行道树荫下打牌的四名男子撞倒,当时还有一名青年在旁边观看,也被渣土车撞倒;据路人回忆,那名青年的女儿也正跌倒在渣土车的正前方,让一名少年勇敢的冲过来救走,据路人回忆,渣土车几乎贴着救人少年的身体拐出人行道,与一辆沿北街路从东往西开来的捷达车相撞,经证实,渣土车司机是酒后驾车,从北关进入市区,一直超速行驶,目前已给警方依法拘留……”
  从北关进城到北街,要经过好几个重要路口,司机酒后驾驶、超速行驶,换作平时一定会给交警拦下来,但是这一天,由于新光造纸厂的近百名职工在钟楼广场闹事,西城区大半交巡警都给抽调过去维持次序,这也是造成这出车祸的一个因素吧。
  画面上显示车祸后的惨状:撞断的杨树,车顶几乎给掀掉的捷达车,给肢解的小方桌、一地的扑克牌、凝固的血迹……相对于张恪对十四年前从新闻里看到的那场车祸,除了小女孩从车轮下逃生之外,其他别无二样。
  新闻里没有播出小女孩的照片,张恪回想起小女孩精致的脸蛋,心想这么漂亮的小女孩子若真死于车祸,会让人不甚惋惜的。
  世界并没有简单的重复中,车祸发生了,但是小女孩却从车轮下逃生了。这么想着,张恪的心里多少好受一些,自己既然能从车轮下救下小女孩,也就能逆转整个家庭接下来的命运。
  张恪越想越兴奋,自己回到十六岁时的身体里,头脑却有着其他人都还没有经历到的经验,还知道现在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的唐学谦案的真相,就是唐学谦案改变自己一家以后的命运。
  车祸所带来的冲击因此减弱了不少,张恪就觉肚子饿得发慌,没有力气考虑更复杂的事情,厨房没有现成能吃的东西,煮了一锅清水,等水开后下了半袋面条。
  张恪用碗盛起面条,坐回客厅的沙发正准备填饱肚子时,爸妈从外面开门进来。
  梁格珍看见儿子张恪捧着一碗面条坐在沙发,一时间忘却外面的苦恼,欣喜的问:“发烧好了?”
  重新面对年轻了十多岁的爸爸、妈妈,心里多少感觉有些别扭,张恪一边吞咽面条,一边含混的回答:“好了,饿。”
  “知道饿就好……”张知行言语了一声,将公文包丢沙发上,眉宇间还是一筹莫展,人沉沉的坐到沙发上,瘦削的身体陷在沙发里,几乎可以看出他的眼睛里充满着绝望的情绪。
  “唐伯伯的事怎么样了?”张恪试探的问了一句。
  “哦……”张知行就这么应了一声,没有说话,也没有侧过头来看一眼。
  张恪知道自己在爸爸的眼里还是那个十六岁的无知少年,还不是能讨论问题的对象。张恪将碗搁玻璃几上,站起来说:“不知道你们几点回来,没有给你们下面条,我这就给你下面条去……”
  “还是我来吧……”梁格珍搓搓手,要去厨房。
  张恪按着妈妈的肩膀,让她坐到沙发上:“下面条,没什么困难的。”
  在面条上撒上葱花,还特意煎了荷包蛋搁面条上,端着两碗面条出来,张恪发现父母坐在沙发几乎还没有动弹过,在为唐学谦的事情发愁。
  张知行见儿子张恪端了面条出来,接过一碗,忍着烫,囫囵吃了个干净,将碗一推,身子向后靠着,闭目想问题,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一点头绪都没有,什么都想不出来。从书房拿来棋盒,摆到客厅的玻璃几上,又拿来一本棋谱准备打棋谱。每逢思维走进死角,张知行都习惯找人来下一盘棋,换一换脑子,现在这种情形,只怕没有人愿意上门,打棋谱,也能让脑子静一静。
  张恪从小就学过围棋,直到小学五年级,妈妈梁格珍挡着没让他继续学,说是学围棋耽搁学习,还说学围棋的性格都比较闷。却是家中发生巨变之后,在读高中时,张恪重新拾起围棋,现在的水平相当不差。
  张恪帮着把折叠棋盘展开,看爸爸落下十几粒黑白子,就知道爸爸是在摆徐奉洙83年下出的一出名局。爸爸手里的棋谱,张恪很熟悉,他到高中后重新拾起围棋时,就是学的这本棋谱,对徐奉洙的几局棋都有很深的印象,几乎不用看棋谱就能摆出来。在爸爸摆下一粒黑子之后,张恪拈出一粒白子应了一下。
  张知行抬头看了一眼儿子张恪,又看了看棋谱,没有说话,又落了一粒黑子,见儿子又准确无误的应了一招,疑惑的问:“这张谱,你打过?”
  “嗯,徐奉洙的这局棋,记得一些……”
  “你妈不是不让你下围棋……”
  “偷着下呗……”
  “哦,”张知行倒不怀疑,毕竟儿子正式学棋一直到五年级才停下来,将棋盘上的棋子都捡回棋盒,“既然没丢下,跟我下一盘……”
  梁格珍没有开口阻止,收拾碗筷到厨房洗去了。
  在另一个世界里,张恪在大学毕业后甚至打起做围棋教师的念头;倒是爸爸到市政府工作之后,已经很少有时间接触围棋,爸爸的棋艺大精,还是在他被解除公职之后,但在眼下的这个世界里,这些事情都还没有发生。
  张恪知道自己的围棋水平比此时的爸爸要高一截,一盘棋下来,无论开局、中盘还是收官,张恪的优势都相当明显,张恪舔了舔嘴唇,看了爸爸一眼:“要不要点目?”
  “你这小子……”张知行伸过手来拍了一下张恪的后脑勺,惊讶于他的棋艺,却笑了起来,“什么时候水平这么高,可以跟许鸿伯去下了?”
  许鸿伯虽然只是业余五段,在海州市却有围棋教父之称,一手创立了海州棋院,爸爸被解除公职之后,也是跟许鸿伯重新学的围棋,后来在海州大学混不下,还是许鸿伯收留的他。
  张恪笑了笑:“要不要让你三个子?”
  “先让两个子,许鸿伯也只让我两个子……”
  几乎感觉不到时光的流逝,第二盘棋结束时,石英钟刚敲过十一点。
  “已经这么晚了……”张知行看了一下窗户,“还是输你半目,水平不比海州棋院的棋手差,倒不用担心你以后有没有出息了,实在不行,可以去当职业棋手,职业棋手,都是从少年时期就开始培养的……”
  张恪头也望向窗外,窗外的路灯昏暗,树梢的黑影映在玻璃上,爸爸这么说,大概是担心这次事情对自己以后的人生会造成不好的影响。
  张恪一直不清楚爸爸在94年那次事件中的想法,自己那时的年龄还小,还是许多年后,才逐步了解唐学谦案的真相。
  当然,既然能重新来过一次,张恪可不想去当一名职业棋手:“唐伯伯的棋也下得不错,上次市政府与棋院组织比赛,听说唐伯伯还赢了棋院的职业棋手……”
  “唐学谦好歹还是副市长,又是海州棋院的名誉院长,他的水平,比我还不如,只是喜欢下围棋……”张知行叹了一口气,“只怕他现在没有心思下棋了……”
  张恪心里想着怎样才能把话题往唐学谦案上引;大概直接告诉爸爸自己经历过今后十四年的时光,大约只要再过五年唐学谦案就会真相大白,爸爸恐怕不会接受这样的事实,甚至会将自己送进精神病院也说不定。
  “听到叶秘书说唐伯伯让你出去避一避,为什么要出去避一避?”张恪装作糊涂的问。
  “哦,你那时没有睡?”
  “迷迷糊糊听到一两句,”张恪说道,“没睁眼看见人,听是叶秘书的声音……”
  “没出什么事情,你不用担心……”张知行心情沉重的摸了摸儿子的脑袋,叹了一口气,却又问道,“张恪,你觉得唐伯伯这人怎么样?”
  “怎么还不睡?”梁格珍从卧室出来,走过来收拾棋盘,“唐学谦是怎样的人,你不清楚,却要问儿子?你不会不懂组织程序吧,省检查组对唐学谦隔离审查,不可能没有实质性的证据,现在只是收集更多的罪证而已。外面都传开了,新丰集团的那个人事经理,是不是叫许思,她就是唐学谦在外面的女人,姜明诚通过这个妖精给唐学谦塞钱。那个妖精之前能到新丰集团工作,也是唐学谦给打的招呼……这些事传的有鼻子有眼,你以为真的是空穴来风?”
  姜明诚是新丰集团的总经理,他与妈妈嘴里所说的许思都是唐学谦案的关键人物,许思在唐学谦案之前曾任新丰集团的人事部副经理,也是后来流言中唐学谦、丁向山两人争夺的女人。九四年,许思向省检查组交待唐学谦通过她收受姜明诚的贿赂而使唐学谦而入狱,在唐学谦案中,她被免于刑事处罚,却在九九年,与丁向山一同锒铛入狱,入狱一年就传出她在狱中自杀的消息。张恪也是在九九年丁向山案庭审时第一次看到许思,那时的许思已经在拘留所时关押了好几个月,留在张恪记忆里是那张憔悴不堪的脸却有着被摧毁的残美。
  第四章再见许思
  第二天张恪醒来时,爸妈都已经离开家。
  从爸妈昨天的谈话里,现在外界已经将焦点放到许思这个女人身上,似乎许多人都认定许思是唐学谦的秘密情妇。这个女人的证词,是法院判定唐学谦受贿的关键因素,眼下或许只能从这个女人身子找到一些解决问题的脉络。
  帮唐学谦洗脱罪名,张恪倒不十分热心,关键要让爸爸知道如何去趁利避害,只要爸爸还在继续当他的市政府副秘书长,自己好歹也算干部子弟,就算十六岁之后的人生重新来一回,也是十分写意的一件事情。
  当然,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爸爸是唐学谦带去市政府并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不可能不受到唐学谦案的影响。
  得、得,唐学谦案还是解决问题的关键,张恪心想只要能丁向山捏造罪证诬陷唐学谦的真相提前暴露,自己作为干部子弟的幸福人生或许会一直延续下去也说不定。
  吃过早饭,张恪坐车赶到象山风景区,太阳才开始炽热起来。七月的天气炎热,虽然象山森林区是海州最佳的避暑地之一,由于不是周末的缘故,森林公园门口的游人很少。
  在象山森林公园南门的广场上,有许多洗印店,也可以很方便的租到照相机。张恪心想就算自己说出唐学谦案的真相,爸爸也不会相信,能有说服力,只有拍到当事人的照片。
  张恪租了一只按动快门不会发生咔嚓响声的照相机,从南门广场坐专门的游览车赶到山北。
  要不是九九年海州市中级法院向公众有限的公布丁向山案的细节,除了丁向山的心腹,海州市几乎没有人知道象山北麓里一座不很起眼的红砖别墅是丁向山当海州市委书记之后在海州市的后宫。
  丁向山案结之后的那个夏天,张恪特地赶到这座红砖别墅参观过。比较此时,那应该是整整五年之后的事情。虽然说时间提前了五年,但是景致几乎看不出变化。大概再过五年,这条给茂密的枝叶遮住的幽深的水泥甬道,还会偶尔有风吹落的叶子。
  一道白垩石堆砌的院墙横在水泥甬道的尽头,只露出别墅阁楼的一角。深红色的砖墙,阁楼侧面的小窗正对着水泥甬道,站在这里还看不见正门。
  这座小红楼只有丁向山的一个远房亲戚日常照管,张恪穿过林子绕到别墅的正面,铁皮门紧紧的关着,看不见里面的情形。
  张恪心想要不要翻进去看看,听到远处有汽车驶来,将身子藏到茂密的枝叶后,看见一辆黑色的尼桑在院门前停了下来,从车牌上看不出是谁的车。车子就在院门前停了一会儿,院门让人从里面给打开,尼桑车随后就开了进去,院子里还停着一辆红色的花冠。
  张恪心想许思如果这时候已经成为丁向山的情妇,那这辆红色的花冠极可能就是许思的,举起照相机飞快按下快门。
  照相机没有调闪光,林子里的光线很暗,人离得这么远,不清楚这款普通的尼康光学相机能不能将车子拍清楚。
  等到中午,院门再次打开的时候,张恪只抢拍到丁向山弯身钻进尼桑车的镜头。尼桑车先驶出院子,大概过了两三分钟,红色花冠才缓缓启动,但是花冠车的主人早就坐进车里,张恪无法肯定里面的人是不是许思。
  只要能查到红色花冠的主人就是许思,这几张照片就能说明一些问题。张恪没有翻进去找丁向山的罪证,那太冒险了,而是顺着原路重新回到象山公园的南门,想找一家洗印店冲洗胶卷,却看见那辆红色的花冠轿车就停在南门广场上。
  张恪四处看了看,除了遮阳伞下摆摊的人,广场上只有五六个游客,看上去都不像这红色花冠的主人。
  附近没有尼桑车,张恪想不通红色花冠的主人此时还有心情在这里游山玩水?侧着身子走进一家洗印店,眼睛还看着广场上的轿车,没注意有人从里面出来,一头撞上去,半片肩膀给冰凉的饮料浇得透湿。
  “对不起,对不起……”对方一个劲的道歉,慌手慌脚的打开手提袋翻找东西,秀发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截白腻的颈脖子,给人异常的细腻之感,似乎眼睛看着,就能感觉到那让人心惊魂荡的软弹触感。
  绝对是一个美女,此时的张恪可不是青涩无知的十六岁少年,忍不住想退后一步,想看清秀发遮掩下是何等精致无暇的容颜。对方先抬起头来,无辜又内疚的眼睛让张恪瞬间心猛的跳了一下,在那瞬间,张恪几乎不敢相信拥有这双美丽眼睛的女人会向省检查组捏造唐学谦受贿的慌言。
  许思留在张恪记忆里的是一张憔悴不堪的脸,那时的张恪刚读大一,清涩而纯真,还不会欣赏成*人那种被风雨摧残后憔悴的美,但经历许多事情之后的灵魂重新回到十六岁的少年躯体之内,却给这张成熟艳丽的容颜震慑得心旌摇荡。
  许思身材高挑,穿着嫩黄色的连衣裙,腰间扎着手掌宽的牛皮带,愈发衬托腰肢的纤细,成熟艳丽的面容既不疲惫,也不憔悴,藏着淡淡哀愁的美眸夺人心魄,大约有二十三四岁,或许还要大一些,毕竟美丽的女人不容易看出她们真实的年龄。张恪完全能理解妈妈为什么用妖精这个字眼来形容她,而在妈妈说许思可能是唐学谦的情人时爸爸为什么没有坚决的反驳,张恪心想自己有足够的权势,也会忍不住将这样的女人据为己有。***,唐学谦他是副市长,是一个男人,但不是什么柳下惠,就算之前守身如玉,大概在看到许思之后,也不会再想去做什么柳下惠吧。
  但是这时候,许思应该是丁向山的女人。
  张恪舔了舔发干的嘴唇,嗓子眼也有点干涩。在前世,张恪也算广识美女,在他所认识的女人中,也只有陈宁与唐学谦的女儿唐婧能与眼下的许思相比,虽然都是万里挑一的绝色,但是她们的气质却迥然不同,相对陈宁的冷艳清纯、唐婧的甜美天真,张恪相信许思的美更能颠倒众生。
  “没注意你进来……”许思并没想到眼前少年此时的神情除了惑于她的美丽之外还藏着其他复杂的情感,掏出手帕要去擦张恪身上的可乐。
  张恪闻着许思身上飘来清幽的体香,伸手要接手帕,视线禁不住滑落到她破衣欲出的丰满胸部上,“你这里也湿了,要不你先擦擦;看我这一身湿的,也擦不干净……”心里却可惜许思的胸部上只泼了几点饮料,印出一小片红色的胸衣;站在柜台后的店主也忍不住探过头来看。
  许思俏脸一红,身子侧过去,避开店主的眼光,却没想着要躲开眼前张恪的目光。拿手帕在胸前擦了几下,没有想到自己擦胸部时带着领口往下坠露出更多雪白的乳肌正饱了张恪的眼福。
  “对不起,要不我帮你买件新的换上?”
  “没有关系,外面太阳大,一会儿就能干。”
  “真没关系?”许思不确定的又问了一句。
  张恪故作潇洒的挥了挥手,看着许思钻进红色花冠。
  九四年,海州市还没有立等可取的快速洗印店,张恪将胶卷交给一家店主看上去不是太好奇的洗印店,又将相机退了回去,吃过中饭,再回到南门广场时,发现红色花冠还停在那里。
  “唉,你要下山的话,我捎你一程……”张恪经过时,许思托着腮帮对他说,雪白的胳臂搁在车窗上,压出一道血痕。
  “等我?”张恪指指自己,不明白许思为什么又回来了,但是上天给了这么一个近水楼台的机会,要是错过干脆去死得了,虽说心里有些疑问,张恪还是迅速绕到右边,打开车门,半个身子探进去时,忍不住又要去偷看许思雪白的乳肌。
  车从象山下来,张恪窥着许思丰腴白腻的侧颊,若有所思。他在心里反复的推测许思在唐学谦案中所扮演的角色。
  在张恪的记忆里,唐学谦九四年主持新丰集团改制时,被人检举受贿,省里就针对这事派出检查组,很快就获得唐学谦收受新丰集团姜明诚贿赂的证据。在法院公开的判词中,唐学谦通过打招呼的形式将情妇许思安排到新丰集团工作,新丰集团总经理姜明诚通过许思向唐学谦前后行贿三次共计27万元(叛刑时还要加上许思在新丰集团半年的薪资所得),以便唐学谦在主持新丰集团改制分配利益时,给新丰集团管理层更大的照顾。三次行贿的款项都打入许思的私人账户,加上许思本人的证词与唐学谦夫妇账户上高达37万的存款(其中16万无法说明合法来源),形成完整的证据链。
  许思大概是在爸爸离开海州之后向检查组提供那份陷唐学谦于万劫不复的证据,张恪看着许思侧身凹凸有致的曲线,实在想像不出在这么美丽的身体里会藏着一颗蛇蝎心肠。
  与其将许思想像成蛇蝎美女,张恪宁可认为她有着不得已的苦衷。张恪拍拍后脑勺,心里笑自己还真是幼稚,都二世为人了,还是要被人的外表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