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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光山色》:乾卷 水

  暖暖那时最大的愿望,是挣到一万元钱。存折上的数字正在向一万靠近,有几个夜晚,暖暖已在梦中设计这一万元的用法了。没想到就在这当儿接到了娘病重的电话,其时她正在北京朝阳区的一栋高楼里,给一套新装修的房子保洁。新房里有一股浓烈的香蕉水味,熏得暖暖有些头疼,可她仍咬了牙手脚不停地忙着:刮去地板砖上的污迹、擦亮门窗上的玻璃、抹掉洁具上的污点、背走装修垃圾……保洁公司把这家的活包给她和另外两个姑娘,早干完就可以早拿到属于她的三百九十块钱。可能是楼高离天太近的缘故,从窗外扑进来的八月的阳光像开水一样滚烫滚烫,使得暖暖前胸后背上的衣服都湿透了,她记得自己正停了拖把抹汗时,女伴的小灵通响了,女伴接通后把小灵通朝她递过来:找你的。暖暖有些诧异:谁?及至看清号码是家乡的,才有些紧张起来,因为她给爹交待过,电话是同事的,没有急事不要打。果然,爹的声音里全是慌张,爹说:暖暖,我是在聚香街上的邮电所给你打的电话,你快回来,你娘病得厉害……暖暖当时的腿一软,急忙将身子倚住了就近的窗台,她对着话筒说:爹,快送乡上的医院,我立马回去……

  暖暖坐火车返到南府再换汽车赶到丹湖东岸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了。她下了汽车就向湖岸跑,只要赶上去西岸的那艘班船,黄昏时分就能到家了。可跑到湖边一看,班船已走得没了踪影,码头上剩下的都是渔船和供游人们在近处戏水的小划子。她不死心地奔到卖船票的屋子窗口问:大叔,还有没有去西岸的船?没了,姑娘,明天走吧。那人边说边把窗上的木板拉了下去。这可咋办?暖暖站在水边向西岸望着,几十里的湖面根本望不到边,可她知道楚王庄所在的大致位置,她焦躁至极地望着那个方向。这一刻,她对丹湖不由得生出了恨意:谁让你这样子大呀?!

  住在丹湖西岸的暖暖从小就觉得丹湖太大,要去南府城就得过湖,可过一趟湖真是不容易。暖暖知道这全是丰阳江造出的麻烦。丰阳江在经过秦岭的长期娇惯和伏牛山的低首逢迎之后,抵达这一带时显得骄横无比,动不动就大发脾气,差不多每两年就要跟百姓捣蛋一回,仅光绪年间那回发水,就将八万多人的性命生生掠走。丹湖,便是在历次的大水之后,慢慢在一片江滩和一处阔大的凹地上形成的。不过那时的湖水面积有限,使它变得烟波浩淼一望无际的契机,是为了向北方调水在下游修起了截流江水的大坝。从那以后,它的湖水就越来越多越来越深越来越清,沿岸的百姓们也渐渐习惯了大湖的存在,只是间或的,暖暖还能听到村里老人们的感叹:过去这丹湖身个小时,从东岸到西岸,也就顿饭功夫,哪像现在,小船得摇上近一天,当年李闯王领兵由此处过湖,据说马是直接游过来的,如今水面这样宽,哪一匹马能游过湖?

  就在暖暖坐在那儿直盯着水面发愁的时候,一艘摩托艇呼呼地由湖里驶来,很快到了岸边,跟着就见几个公安揪着一个带了手铐的男人由艇里跳上了岸,快步向停在不远处的一辆警车走去。这男的犯了啥事?有人在问开摩托艇的小伙。暖暖这时就也侧了耳朵去听。盗挖楚墓!楚墓?啥球楚墓?问的人显然没有听懂。就是楚国人的墓,前不久西岸上的聚香街附近,因为打井发现了两座古墓,县上和南府市的人不让乱动,可这小子夜里去偷偷掘开了,从墓里弄到了一些锈得不成样子的铜器,这就犯了法。墓是楚国的?是呀,县上和市上的人都说,咱们丹湖这一带,古时候都归楚国……

  暖暖扭过了脸。她现在可没心情没兴趣去听楚国里的事,她现在最需要一只船,一只能去西岸的船,哪怕是小划子也行。就在暖暖愁眉紧锁的时候,不远处突然响起一声喊:老黑豆,下次记住多带点辛夷花蕾来。老黑豆?她急忙扭头去看,原来被喊的人正是同村常到东岸卖药材的黑豆叔,暖暖忙起身拎了提包踉踉跄跄地跑过去叫:黑豆叔,你是摇船来的?黑瘦的矮个子中年男人哎了一声回头一看:嗨呀,暖暖,你回来了?巧,快,正好坐叔的船回去。

  黑豆叔的船小得可怜,可他给船装了机器,呜呜呜的,走得挺快。今天湖里无风,浪不大,蓝莹莹的水面上,除了几只白色的水鸟在翻飞之外,还不时能看见小鱼一跳一跃。远处,有几只渔船在悠然地收着渔网。船靠岸时太阳才刚刚滚到后山的那一边。暖暖谢了黑豆叔,下船快步向村里走,走到那个风化得很厉害的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前,望着离开两年的村庄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她突然间觉得,往日感到很大很威风的村子,变小变旧了;记忆里很高的屋子,变低了;印象里很宽的村路,变窄了;只有自家屋前的那棵老辛夷树,还是记忆中的样样子,又粗又高,树冠好大;再就是那些鸟,还像过去那样,在老辛夷树的枝子上飞起落下,叽叽喳喳地不知在说些啥。

  家里只有妹妹禾禾和奶奶。奶奶正坐在灶前烧火,边向灶膛里填着柴草边大声地咳嗽着;禾禾在向锅里砍着红薯,每一块红薯落进锅里时都能溅起一些小小的水星落到奶奶的身上。禾禾听见脚步声扭头看见姐姐进屋,停了刀,先是叫了一声:姐——跟着就流出了眼泪。暖暖的心一紧,先上前喊了声:奶奶。弯下腰在奶奶那多皱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又回头问禾禾:爹呢?爹送娘去了聚香街乡上医院,让我和奶奶看家。病咋样?暖暖连着声问。听说今天后晌动手术。究竟定的啥病?奶子癌。奶子癌?暖暖吸了一口冷气。就是娘的一只奶子上生了癌。禾禾解释着。

  暖暖噗通一声坐到了奶奶身旁的一把椅子上,双手抱住了头。都怨你爹!奶奶这时开口道:他总是在湖里逮鱼,鱼是啥?鱼不是湖神的东西?总从人家那里拿东西人家能高兴?我让他每个月敬一回湖神,他总是忘记总是不听,总说去凌岩寺烧香就行了,寺里供的是谁?是佛祖,湖神不会住那里,这路神管不了那路神,谁的香火也不能少,他就是不听,这下子好了,罚到你娘身上了,奶子癌!暖暖没应奶奶的话,半晌,才抬头问禾禾:咱家的自行车在吗?禾禾答:爹是用自行车驮娘去聚香街上的。暖暖说:那你去青葱嫂家一趟,就说我要借他们家的自行车用用。

  天都黑了,这会儿借车干啥?禾禾瞪大了眼。

  去医院,我要去医院看看娘,我放不下心。

  那样远,你一个人——

  去借车吧。暖暖转身替奶奶抓了一把柴扔进了灶膛里,将熄的火又燃了起来。之后便起身麻利地去脸盆里洗了洗手,拿起禾禾放下的菜刀朝锅里砍起红薯来。

  碗把饭的功夫,伴着自行车轮胎在地上的颠动声,两个人的脚步声响进了院里。不用抬头,暖暖就知道是青葱嫂来了。

  暖暖,回来了?你长林哥去南府打工不在家,我送你去医院吧!因长年劳动显得健康结实的青葱嫂走进门说,之后又扭脸对暖暖奶问:奶奶,吃了没?

  奶奶没有回答青葱嫂的问话,奶奶只是把手中的拐杖举起敲了一下青葱嫂的胳臂说:长林家的,你和暖暖都是女的,走夜路能行?万一碰上个歹人咋办?放心,哪有那样多的歹人?青葱嫂笑着。嘿,你可不敢大意,前些天老桐家的媳妇不是在路上被抢了?三十多个鸡蛋哩,全被歹人拎走了!奶奶依旧不放心。我拿把镰刀!青葱嫂这时忽地由门后墙上扯下 一把雪亮的镰刀扬了扬:真要碰见歹人,我就砍了他!

  吹吧,你!奶奶张开没牙的嘴笑了,你有那胆量?只怕人家喝叫一声,你就会吓瘫到地上。

  不是还有俺暖暖妹子?!

  那倒是,俺暖暖是有敢砍人的胆量!奶奶有些自豪,随即又叮嘱道:天黑,你娃子骑车带暖暖可要小心,去聚香街的路都在湖边,你们走路时,不要说惹湖神不高兴的话!记住没?

  记住了,奶奶。青葱嫂边应边转身去推自行车,暖暖顺手抽出了她别在背后的镰刀,握到了自己手里,随即相跟着出了院门。奶奶又追出来问:哎,长林家的,我再问一句,你没有再怀上吧?

  咋?奶奶想让我再生一胎?青葱嫂在黑暗中笑起来。

  我是怕你身上有了,要是那样可不能骑车带人,出了事俺们担待不起。

  放心吧,奶奶,长林不在家,种子还没有撒哩……

  从楚王庄到聚香街有整整九里沙土路,路的右边虽然都是大山,可左边却总在丹湖岸上绕,这就使这条路还能骑自行车。暖暖坐在青葱嫂骑的自行车后座上,一边听着她粗重的喘息,一边看着四周无尽的黑暗。想起昨天傍晚还在人声喧嚷灯火辉煌的北京城,今夜里却在这寂无人声黑得可怕的小路上,暖暖心里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完全是两个世界呀!

  青葱嫂的喘息越来越重了,暖暖心上有些不忍,轻了声说:嫂子,我来骑一会吧。

  没事。青葱嫂腾出一只手去衣袋里掏着什么,之后刹了车,伸手过来把一个温温的纸包放到了暖暖手上:你好好坐着歇歇,你从北京上车时肯定心里很急,这一路上又是火车又是汽车又是船的,还不是忍饥挨饿?到家就又走,还能不累?那个饼里夹着鸡蛋,先垫一下饥,到聚香街上再买吃的。

  暖暖捏着那饼,眼眶一热,有两个泪珠跟着落在了衣服前襟上。在暖暖所交的女友中,青葱嫂是最值得信赖的一个。其实青葱嫂的男人长林和暖暖家并无血缘关系,暖暖和青葱嫂好,完全是因为两个人脾气相投。青葱嫂是五年前从邻村嫁过来的,她因为脾性好乐于助人且又会绣花编筐,很快就让暖暖喜欢上了。在暖暖没去北京打工的那些日子里,她得了空就往青葱嫂家跑,啥心里话都愿给青葱嫂说。

  你这两年在外边,对找对象的事是咋想的?碰没碰见个合意的?青葱嫂边蹬着车子边问。

  没,我在的那个保洁公司很小,没见有啥像样的小伙;再说,在外边只想着多挣钱,对这事真还没有时间去细想哩。暖暖望着路边那淡白色的湖水答道。

  可别骗你嫂子,别到时候突然把一个帅小伙领到我面前,吓我一跳。

  骗你是狗。

  对咱村的开田,你拿没拿个主意?你这次回来,把娘的病照看好后,也该把自己的婚事想想。青葱嫂的声音又在黑暗中响起。尤其是开田那边,我看他的心还在你身上,你要早拿定个主意,中就中,不中也给他明着说,免得他以后心生怨气。

  行吧。暖暖望着路的另一边那黑黝黝的大山,轻轻应了一声……

  到医院已是夜里十点多了。暖暖见了爹,知道下午的手术做得挺顺利,娘眼下还在特护病房里,悬着的心才算放下来,软软坐在了医院门前的台阶上。

  把心放宽吧,谁还没个病病灾灾?青葱嫂坐在一旁喘息着劝。我听人讲了,眼下这种病能够治好,婶子不会有事的。

  嫂子,谢谢你,累坏你了。暖暖心有不忍地说。

  没啥,这点路还能累坏我了?青葱嫂说着站起身,我去找个饭馆让他们给你做碗面条吃……

  暖暖在医院里整整陪了娘一个半月。那是一个吓人的手术,娘的一个奶子被全部切去,连胸脯上的肉都被剜去了一块,不过还好,经过化疗和放疗,大夫说娘的身上已经没有了癌细胞。可因了手术失血和化疗放疗的反应,娘的身体已经衰弱得不扶竟不能走路了。想想过去娘在秋收时常挑着百十斤的玉米和红薯由地里回家,娘今天的这个样子实在让暖暖心里难受。癌症,你为啥偏偏要缠上俺娘?俺娘这辈子受的苦还少么?俺们家的日子还不够艰难么?那么多有钱有势的人你都让他们结结实实的,为啥偏要难为俺们?老天爷,俺们哪点对不起你了?你这样子待人实在不公!不公!

  娘住院近两个月,把暖暖从北京带回来的钱全部花完还不够,又把爹平日卖鱼积起来的一点家底也花光了。奶奶平日常说,乡下人一生就三件大事:盖房、成家和看病。暖暖这会儿才知道奶奶这话的分量,看病的确是一件大事,它能转眼间把你变成分文不剩的穷人。把娘从医院接回家后,因为禾禾还要上学,爹要下湖打鱼赚钱,奶奶老得已做不成啥活,家里的一应事务自然要由暖暖来做了。暖暖收起了再去北京打工的心,扑下身子一边做家务一边负责种家里的那块责任地。在忙家务忙种地的间隙,暖暖会想起在北京打工时和女伴们在一起玩乐的情景,每当这时,她会不由得叹口气自语道:我算是被缠在楚王庄了。

  暖暖对自己出生的楚王庄早就没有了好感。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凹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阳时,楚王庄因为离丹阳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腿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娘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迷魂汤吧!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内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 村长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习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他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娘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药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浪踏着风在湖面上成排地涌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奶奶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浪高得有些吓人,你娘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娘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娘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娘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嚷嚷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地弯下腰要去帮忙,你爹见状刚想制止,没想到事情可就发生了,你娘脚下踩上了一点溅上来的湖水,一滑,扑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上前一看,就见她裆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着手想去抱你娘,你娘这时朝他痛楚地摇摇头说: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个慌吆,我刚帮你娘把她的裤子褪掉,你的头可就伸了出来。你娘是用牙咬断你的脐带的,是我用湖水给你洗的身子,那天湖边的水还算温和,你就在湖边洗了第一个澡。因为没有东西包裹你,你娘就把你贴身抱在胸口,又因怕你洗了湖水身上冷,你娘就不停地说:暖暖,快暖暖,暖暖!也是因此,你后来就取名暖暖了。几天后凌岩寺里的天心师傅来村里办事,听说了你出生的经过,特意走到湖边你落草的地方看了看,说:这娃娃特意挑在此处人世,怕是今生要和这丹湖相依了,命里注定多水,日后,会滋润土的……

  暖暖把船摇进捕鱼的湖区,就停下船开始下网。她下网下得很麻利,不一刻,一架大网就算下好,而后便坐那儿静等起网的时辰。暖暖四岁时就开始跟爹下湖,那时候禾禾刚刚出生,爹带她下湖一方面是为了少让她在家给娘添乱,一方面也想锻炼她的胆量,想日后把自己打鱼的本领传给她。暖暖不愧是在水边落生的,对水一点也不怯生,四岁的她上了船后,就敢不慌不忙地在船里走来走去。爹问暖暖:你晕不晕?暖暖答:不晕。爹问暖暖:你看见这湖水怕不怕?暖暖答:不怕。爹把水中的渔网拉上来,暖暖就急忙上前去按住那些活蹦乱跳的鱼,努力把鱼装到水柜里。父女俩下湖捕鱼时,正午这顿饭一向是在船上吃的。每当太阳当顶,当爹的把网撤下后稳住船说:吃饭吧。暖暖就急忙把娘早上放进船里的那个装了干粮的布袋提到爹的面前,从里边先掏出一个馍递到爹的手上,再掏出一个馍自己啃起来。约摸爹要喝水时,暖暖就拿起一个碗探身船板外舀上一碗水递到爹的手里,爹咕嘟咕嘟喝一气,把碗再还给暖暖,暖暖就再去船板外舀一点水自己喝。暖暖记得,当年天刚热,爹就开始教她学游水,打鱼的不会游水咋行?他先在船上给暖暖讲了手咋样扒水脚咋样蹬水,接着下水给女儿做了一个示范,随即就在暖暖腰上绑了一根绳子,扑通一声把她推下了船去。暖暖显然没想到爹会这样对她,吓得啊了一声,惊叫声刚刚出口,人已经在水里了。求生的本能使小暖暖手脚并用,边喝水边胡乱地扒起水来,竟使得她没有沉下去。爹在船上笑起来,伸手把女儿拉上来,待她喘几口气,又一子把她推下去。如此几番下来,暖暖在水里就不慌了。也就半个来月的调教,小暖暖在水里就游得很自如了。有天正午,来阵风把爹的草帽一下子刮到了十几丈外的水里,暖暖说:爹,我下去给你拣回来。爹看看距离,担心女儿没力气游回来,说:待我把船摇近些你再下去。他的话未落音,小暖暖已扑通下了水,爹定睛看着她,做好了飞身相救的准备,不想小暖暖在水中抓到草帽后,硬是咬着牙游了回来。爹看着爬上船的暖暖笑了,说:行,你娃子有股子劲头,像你爹!……有了游水的本领后,爹又开始教暖暖识鱼,让她记住哪是鲢鱼哪是白鱼哪是鲤鱼,让她记清鲫鱼、草鱼、鲇鱼在水中游动的模样,让她学会分别黑鱼和黄刺鲠鱼。这之后又教她识水,让她根据水的颜色判断水的深度;教她看浪,让她根据浪的大小辨别风的力道;教她看云,让她根据云的模样弄清天的脾气。六岁以后,暖暖就明白爹因为没有儿子,想把她完全调教成一个打鱼的,让她日后把楚家打鱼的这门手艺传下去。爹不止一次地对暖暖说:只要你有了这门手艺,不管将来遇见啥大灾大难,只要这丹湖还在,咱楚家人就都能活下去。可暖暖对打鱼这活儿一直兴趣不大,她很想留在村里,跟着邻居的孩子们一起去邻村的小学校读书。每每看见邻居的孩子们背了书包去学校,小暖暖的眼里就涌满了羡慕,可她不敢跟爹说,她知道爹的脾气厉害,爹发了火就会动巴掌的。细心的娘发现了这一点,便悄悄同爹商量:要不让暖暖晚点也去读几年书?免得她以后成个睁眼瞎,连自个的名字都不会写,让人看不起。爹瞪娘一眼,叫:识字能当饭吃?人活世上,吃饱肚子最重要,打了鱼才能饱肚子!明不明白?!娘见爹这样说,也不敢再坚持自己的想法,暖暖便继续跟爹下湖打鱼。直到暖暖七岁那年发生了那桩意外,才促使爹改变了主意。那是一个秋天的午后,爹摇船带着暖暖到一个湖汉子里打鱼,刚撒了两网,他突然捂着胸脯歪倒在了船上,暖暖吃了一惊,忙上前问:爹,你咋着了?爹牙关紧咬已不能说话。暖暖明白爹是得了急病,吓得哭了起来。不过她很快又止住哭声,她懂得光哭是救不了爹的。她试着想去摇船靠岸,可那橹太沉重了,刚刚七岁的她只摇了几十丈远就没有力气了;她站在船头大声地喊救命,可其它的渔船都离得太远,根本听不见。咋着办?情急之中她忽然想到了 一个主意,脱下自己的红兜肚,把它绑在鱼叉上,然后站在船头使劲地左右摇晃。她整整摇了半个时辰,才引起了远处一只渔船上打鱼人的注意,对方先是觉着奇怪,随后意识到可能是这边出了事,方将船靠了过来。待那船上的人将暖暖爹送到楚王庄上的梅家药铺,暖暖爹已是呼吸微弱了。药铺里的梅老大夫说,再要晚送来一会儿,人就没救了……暖暖爹被救过来后,从救他的船主嘴里知道了自己被救的经过,他望着站在床边的暖暖,半天没有说话。他康复那天,先是去感谢了那家打鱼的,随后把暖暖叫到了面前,用少有的温和语气说:你救了爹的命,爹要奖励你,你最想要啥东西,给爹说吧!暖暖垂下头说:俺不要东西。爹说:要吧,你不管要啥东西,爹都答应你!暖暖迟疑了一阵,说:俺想上学。暖暖爹愣了一刹,显然没想到女儿会要这个,不过他随后就点了头道:行,等秋里邻村小学开学时,你去上吧!

  暖暖当时高兴得转身扑到娘的怀里,脸都羞红了……

  此刻,当暖暖坐在船里想起当年自己向爹提的这个要求时,还在心里庆幸:幸亏我那时提了这个要求,要不然,我如今就是个睁眼瞎了,那到北京打工可能都打不成,保洁公司也不会要个睁眼瞎呀!

  尽管暖暖已经许久没下网了,可今天第一网拉上来还是让她很高兴,一共网住了五条鲢鱼四条草鱼外加一个火头鱼,她估了一下,加在一起至少有十二三斤。看来,我的手还不生手气不错,爹,我要让你看看我一天的收成!她把鱼收进水柜后,又紧忙着下了第二网……

  暖暖这一千就在湖里干了一个多月,这期间爹几次提出要上船,暖暖担心他病没全好怕他出事,就坚持让他去干地里活。暖暖打鱼的这段日子,开田常会在干活的间隙,站在丹湖岸边,用目光去湖里寻找暖暖家的那条渔船,倘是那条船离岸不远,开田会长时间地盯着船看,看着那个柔韧纤长的身影在船上移动。暖暖自然也注意到了开田的盯看,傍晚,当渔船靠岸而岸边人少时,暖暖常会招手让开田过来,很快地从鱼篓里拎出条鱼猛扔到开田的脚下。逢了这时,开田会蹲在那儿把鱼遮在身后,待人们都走了再拎回家去。开田这时因为庄稼种得好,手里也积了些钱,也常常偷偷给暖暖买点礼物。那回他卖完棉花在聚香街上给暖暖买了件衬衫,用塑料袋包好又用旧牛皮纸裹了,在黄昏时夹在胳臂下去了湖边,那天暖暖爹刚好去接女儿,父女俩各提了一个鱼篓上岸,她爹在前她在后,暖暖和开田擦身而过时开田把衣服向暖暖的手里塞去,暖暖一下子没有接住,纸包掉到了地上,也是巧,那当儿暖暖她爹刚好转身要同女儿说话,暖暖急中生智,急忙蹲下身叫道:嗨,这是谁掉的东西?边说边拾起那个纸包,她爹以为女儿真是拾了东西,返回身饶有兴趣地说:我刚才竟没看见。而且小声警告着女儿:先别拆包,回家再看!到了家当爹的主动过来拆开一看,高兴得一拍女儿的肩头笑道:你娃子有福气,竟为自己拣了件衣裳!

  暖暖打鱼的那些天,开田多次叮嘱她下湖时小心别把船摇进那个迷魂区,担心暖暖被那儿的迷魂烟罩住。在丹湖岸边生活的人,都知道由楚王庄去湖心的水路上,大约在离岸几里的地方,有个三角形的区域最好别进,在那个水域里,经常会有一团炊烟似的烟雾在水面上弥漫,有时甚至能闻到一股烟火味,很像是傍晚在村边闻到的那股味道。人们若站在附近的船上看那烟雾,偶尔还会在烟雾里看见一些自己心中特想看见的东西,或是人或是物,据说有些光棍汉在那烟雾里看见过美女,有些渔家女在那烟雾里看见过持刀行进的军人,还有人在那烟雾里看见过大堆的金子。倘是你的船不巧驶进了那烟雾里,船上的人立马就会眼发花头发晕变得糊里糊涂,不仅难辨东南西北,连自己在做啥该做啥都弄不清楚,所以进了这个区域的人和船,常会出事。那个三角区面积不大,中间部位的垂直距离也就有两华里。对这个区域为何会有这种烟雾出现,据说历代都有人想弄清原因,却到底也没得出个让人信服的结论。留下来的说法有很多,有说那里的水下住着龙王的一个女儿,她只要一生火做饭,水面上就会有烟雾生出来;有说那儿的水下有一股不定时喷发的岩浆,岩浆一喷,水面上就有了烟雾;也有说那是丹湖的湖神显现真身时发出的护身之物;还有人说当年的楚军被秦军打败南撤时,有许多军船在那儿倾覆沉没,这是那些怨魂在作怪。解放后县上曾组织懂科学的人来考察过,不过到最后也没有得出确切的结论,只说很可能是水温异常变化时生出来的,可有大胆的人多次去试过那儿的水温,也没发现那儿的湖水温度异于别处。县上为了防止人们误人这个区域,用三个航标把这个区域标示了出来。开田每次提醒暖暖,暖暖都笑笑说:进去了也好,我进去回不来了,你可以再给别的姑娘买衣服。气得开田扬起巴掌要打却又舍不得把手落下来。

  对暖暖和开田的交往,暖暖的奶奶和爹娘全知道,却都以为他们是同村玩伴的关系,并没往做亲这件事上想。暖暖长得那样漂亮,开田家的家境又那样差,没有谁能想到暖暖愿嫁开田。眼见暖暖到了找对象的年纪而她还不慌不忙,暖暖娘就有些着急,那天,见村里当媒人的天福爷噙着根纸烟向自家门前走来,忙起身让着:她爷爷,家里坐吧。天福爷倒也没客气,当即就进了暖暖家的屋子。暖暖爹见是天福爷来家,也不敢怠慢,忙让座让烟让茶。天福爷吸了一阵烟后才慢腾腾地开口问:咱大孙女暖暖的亲事还没定吧?

  没呐,你手上有没有合适的人家?奶奶先开了口问。

  天福爷弹了一下烟灰说:去,把她叫来。待暖暖刚一进屋,天福爷就很是庄严地问:暖暖,你想找个啥样的婆家,给爷爷我说道说道。暖暖这才知道天福爷是来说媒,不好意思地用脚尖蹭着地,笑着反问:你说哩?

  我手上现有两个小伙子,你可以随便挑!天福爷捋了下胡子,说:第一个叫黄彪子,是西岸黄家庄的,人长得又高又大,有力气,连打麦的石滚都能抱起来,日后干活养家没得说的;而且家里富,有电视机,去年还买了辆拖拉手扶,能拉货又能犁地;年龄上和你也相当;唯一的小毛病就是左眼有点斜,可不碍大事,连狗身上的虱子都能看清,一点都不影响过日子。第二个叫刘生才,长得清秀,眼睛眉毛和嘴巴,没有一样不周正;见人带笑,像个教书先生;家住刘家桥,在村里当个会计,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属相上和你也不犯克;就一点点不如意,他娶过一个女人,女人去年出车祸死了,不过没有留下娃子,过去也不用当后妈。

  暖暖的脸色立马就有些不好看了。暖暖爹怕女儿说出啥难听的话得罪天福爷,忙插嘴道:暖暖,咱可不能眼界太高,你要记着咱是庄户人家,没有挑三拣四的本钱!乡下姑娘找婆家,无非是看两条,一个是看这家人富不富,富了你以后不会吃苦;再一个就是看男的有没有力气,有力气日后才能把个家撑住。至于其它,都是瞎扯,光知道挑脸相长得好的,长得好就能当饭吃?

  天福爷,你这是在向我推销次品呐?!暖暖没理会爹的警告,对天福爷冷了声说。

  没想到天福爷听了这话倒笑了,说:行,果然和 爷的判断一样,爷就料你也不会看中那两个人,爷这是故意逗你哩,咱暖暖长得人见人喜欢,又是高中毕业,还到北京见过世面,爷能忍心把你送进那种人家?告诉你,爷今天要给你送一个好夫婿,这夫婿的名字你听了准定满意!

  谁家的儿子?暖暖娘脸上起了笑容,忍不住先问了一声。

  咱村长的弟弟詹石梯!那孩子已经几次找我要让我来说亲,昨天,村长也把我叫去说了这事,我今天就是专为这事来找你们的!

  一家人都有些惊住,一时全没出声。暖暖没出声是因为她没想到詹石梯会这样做,三个老人没出声是因为意外:村长的弟弟会看上了暖暖?

  这……当然好,村长那样的人家,能看上暖暖是她的福气。爹先表了态。

  和村长家成了亲,以后咱家就不会再受人欺负了。娘看了一眼暖暖,有些小心地说。

  暖暖见事情朝着对自己不利的方向发展,有些急了,只好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天福爷,你要真心给我找对象,就去开田家说说吧!

  开田是谁?天福爷一时竟没想起来。

  会种地的旷家的儿子。奶奶提醒道。暖暖娘看了眼女儿,这才有些明白女儿的心事。

  嗬,看上他了?你傻呀?!天福爷瞪起了眼:他家可是个穷坑,你跳进去这辈子可就别想享福了!你不知道开田他爹腿残的事?那个家如今就指着开田一个人干活哩,你要是嫁过去,立马得把你当长工使!

  我想当个长工,在北京打的都是短工,老板说开你你就得走!暖暖含了笑说。

  天福爷眼瞪得很大地看着暖暖,叹了口气说:这件事你可得仔细想想,终身大事,不是儿戏……

  村长家派天福爷去暖暖家说媒的消息,第二天就在村里传开了。青葱嫂听到信儿,当下就过来问暖暖可是真的,暖暖点头说:他提的是盾石磴的弟弟詹石梯,拿他和旷开田比,我更愿意的是旷开田,我如今是不能出去打工了,要在老家这儿找对象,我还是喜欢开田,嫂子,你咋看这两个人?你觉得这俩人哪个更适合我?

  青葱嫂有些吞吐地说:嫂子我也看不准,要依眼下的情况看,詹石梯办事显得轻浮些,没有旷开田踏实,可要我说实话,旷开田身上有种东西我也不喜欢。

  啥东西?暖暖的杏眼瞪大了。

  狠劲。

  狠劲?啥狠劲?暖暖惊奇了。

  我也说不太明白,就是做事有股狠劲,你看他干’活挑东西,一下子咬牙挑三百来斤;他家的牛啃吃了庄稼,他能把牛绑到树上打它一个时辰,直打得牛哀哀乱叫;他那回不小心把自己刚买的一个水缸碰碎了,他悔得直抽自己的耳光,把自己的嘴角都打出血了。

  哦,你是说这。暖暖笑了,这叫有性格,我喜欢这样有性格的人。

  嫂子我也只是随便说说,其实女人找男人,归根结底得要自己喜欢,你只有喜欢他了,你才愿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睡到一张床上,才愿意和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在一口锅里吃饭,才愿意为他生娃子洗衣裳。

  暖暖的脸红了,说:嫂子,谢谢你……

  旷开田知道天福爷去暖暖家提亲的信儿,已是第二天的后晌了,正在往地里拉肥的他当时就放下了粪车,慌慌张张地跑到丹湖岸边,直等着暖暖的渔船靠岸。驾船靠岸的暖暖离老远就看见了开田,她猜他是听到了那个消息,就故意别了头假装没看见他。渔船一靠岸开田就跳上了船,可暖暖依旧没有理会他,他只得大声地咳了一下,暖暖这才扭头不咸不淡地问:咋,嗓子疼?!

  开田脸憋得通红,半晌才说出了一句:听说有人要嫁给村长的弟弟?

  是么?能嫁到盾家那可是一种福分!家里又富又有权,嫁过去只剩享福了。暖暖直起身故意声色不动地说。

  这么说,你是真想嫁到詹家了?!开田的脸唰地变得煞白。

  看见开田的那个急劲,暖暖心中一喜,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谁说的?

  你刚才不是说了?

  那是俺爹俺娘的意思。

  你呢?开田越加急了。

  你还关心这事?暖暖的声音里立刻露出了怨:你不是不慌不忙吗?你不是整日只记着种地么?只记着你家的玉米、红薯、小麦、绿豆,还能想起来我?我恐怕还不如你家的麦苗让你上心哩。

  我以为咱俩的事你差不多已经定了。

  谁定了?你啥时候给我给俺爹娘和奶奶说定了?你以为这事是买个萝卜买棵白菜,说定就定了?!

  那我现在咋办?去找谁?

  还问我?你那脑子在干啥?进水了?你为啥不也去找个媒人?还要我去催着你呀?!我嫁不出去了?没人要我了?要做老姑娘了?

  好,好,我这就也去找天福爷。开田两步跳上岸,撒腿就向庄子里跑……

  村长詹石磴进到暖暖家院子里时,天还没有全黑,暖暖一家刚刚开始坐在院中吃晚饭。詹石磴推开院门时喊了一句:楚叔,吃饭呐?这声喊让暖暖爹有点受宠若惊,他记得很清,詹石磴当了十几年村长,这还是头一回走进自家的院门,更是头一回喊他楚叔,过去每回看见自己,不是不理睬就是喊他楚长顺,最尊重的时候也就是喊个老楚。暖暖爹忙不迭地放下饭碗,急急地去搬凳子,连声地让着:村长,快坐,你可是稀客!吃了没?我让暖暖给你盛一碗面条,绿豆面的,暖暖——

  不用不用,我吃过了。詹石磴摆着手。

  暖暖没动,手里仍端着自己的饭碗,只是礼貌地起身站在那儿。她几乎是立刻就猜出了对方的来意,看来天福爷没能把事情回绝,事情变得麻烦了。

  楚叔,我呀,说话不喜欢绕弯子,我今晚上来,不为别的,只为石梯和暖暖的婚事,这桩事天福爷来给你们说清了吧?我今晚上是来向你们表个态:我作为村长作为哥哥,实心实意支持这事,日后暖暖要是过了门,詹家不会让她吃苦,我想了,石梯眼下开的那个代销点,将来就让暖暖来经营,她会过一份风刮不着雨淋不住的好日子!

  这我信,我信。暖暖爹一边点着头一边看一眼暖暖,脸上漾满了笑容。

  暖暖却在心里冷笑一声:我这边还没答应哩,你可就说到过门说到代销点了!这样有把握?

  我想呀,石梯和暖暖也都到了该成家的年龄,要是你和婶子都同意的话,就择个日子让他们把喜事办了,这不也了了你们一桩心事?詹石磴说完也看了一眼暖暖,目光里有一种不容置疑的东西。

  暖暖听到这儿自然急了,把手中的饭碗往小饭桌上一放说:这恐怕——

  行吧。暖暖爹先于暖暖表了态,同时瞥暖暖的眼光也一下子变严厉了。暖暖吃惊地望着爹,她显然没想到爹在明知道她想嫁给开田的时候还这样做。

  那我就不多坐了,你们赶紧吃饭。詹石磴没给暖暖再说话的时间,起身向门口走了,边走边又说道:楚叔,我见你老是骑个自行车去聚香街上卖鱼,以后让石梯给你买个摩托车吧,那东西跑得快,也轻便。不用不用。跟过去相送的暖暖爹连忙摆手,脸上却露出了高兴。待送走村长返回到院中时,暖暖爹显然有些激动,不停地搓着手自语着:没想到没想到。这当儿暖暖啪的一声把手中的筷子扔到了碗沿上,怒冲冲地说:我的婚事我自己定!现在是啥年头了,你们还想包办我的婚事?

  这是啥话?爹的声音也冷起来了,我和你娘还能坑你?还不是为了你好?

  违着我的心意,这还叫为了我好?暖暖的眼也瞪了起来:告诉你们,我可是去过北京的,我见过的事情多了,我的婚事我一定要自己拿主意!别人休想替我作主。

  暖暖,有话跟你爹慢慢说。娘劝慰着。

  还咋着慢慢说?我已经给你们说过我要嫁给开田,可爹竟答应了詹家,我咋着办?

  奶奶这时开了腔,奶奶说:暖儿,我当初也从你这个年岁上经过,也是想找个可自己心意的人,可日子得一天一天地过,哪一天没钱没吃的都不好打发,开田那小伙子是不错,只是他家的日子确实过得紧巴,你过了门想再反悔就有些晚了。人年轻时都想讲个情呀爱呀的,其实你成了婚后就会明白,那些东西并不长久,真正长久的是日子。再说,那个开田有一点我不大放心,就是总见他低着头走路,俗话说,男怕仰脸老婆女怕低头汉子,这低头汉子都心事重,我怕你日后会吃他的亏。还有,我昨天让你老榆树爷爷给你和开田算了一卦,你猜那卦文是咋说的?

  咋说的?暖暖娘着急了。

  说暖暖要是和开田成婚,暖暖八成要吃两井水。

  啥意思?暖暖瞪着奶奶,眉飞扬起来。

  就是说,你还要另嫁一处,再吃另一眼井里的水。

  奶奶,你说的这是啥陈谷子烂芝麻的见识?什么乱七八糟的讲头?男人整天仰着头就好了?人只吃一眼井里的水就好了?城市里的人吃的是好多眼井里的水,那里的女人就要不停地再嫁么?暖暖不想再听奶奶哕嗦,嘟着嘴拉开门就走了出去。暖暖沿着门前的路慢慢向湖边走着,天已经变得很黑,可远处湖水的反光能让人看清脚下的路,其实这路就是闭了眼暖暖也知道它哪儿高哪儿低,从小到大,这路她已经走了多少回?谁呀?前边猛地传来一声问。暖暖这才意识到已经走到了天福爷的院门口,忙应了声:是我,天福爷,你还没睡?

  是暖暖呀。嗨,开田那小子缠得我睡不成。他一定要让我再上你家提亲,你说我敢么?我刚为詹家提了咋好再为他提?我给他说,你娃子早在干啥哩?暖暖已经让村长的弟弟看中,两家正在议亲,你这会儿再插一杠子,村长知道了那还得了?他要整治起人来还不容易?你娃子还是趁早罢手,天下姑娘多的是,干么要一棵树上吊死?你说我讲这在不在理?

  他人呢?

  走了,气哼哼的。唉,瞧我这媒人当的,早知道你俩有意,-我何必去答应村长说这个媒?插这一杠子?天福爷边嘟囔着边向院里走去。

  暖暖默站了一会,转回身,径直向村北头的开田家走去。还没进院,就听见了开田娘的声音:婚姻的事,预先都是神灵们定好的,该是你的人,想跑她也跑不了;不该是你的人,想拉你也拉不住,咱得想开些,没了暖暖,你就不娶媳妇了?随后是开田爹的声音:要我说呀,男人娶老婆就是为了生娃子,娶谁都行,只要她能生。接下来是开田娘不高兴的声音:你这都是屁话,娶谁都行?你当初为啥不去娶个瘸子?!开田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不是在劝开田么。去,去!没有你这样劝的……暖暖不想再听下去,抬手敲了门。

  是开田来开的门。老两口一看是暖暖,都愣在那儿,连话都忘了说,俩老人还没反应过来,开田已上前拉起暖暖的手向自己的睡屋走去。进了房,开田就满脸绝望地说:天福爷说他不敢再搅缠这事,说村长的弟弟流着眼泪给他哥说想娶你,说村长给他娘表态一定要让你当他的弟媳,说你爹娘和奶奶都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

  真是笑话!暖暖冷笑了一声。

  啥是笑话?开田没听明白。

  村长让我当他的弟媳我就当了?!

  那依你说——开田的眼睛睁大了:他这才注意到暖暖的脸上有泪痕,两只眼睛发红。

  这件事能做主的只有我俩!暖暖的两眼灼灼地盯着开田。

  我俩咋整?开田摊了摊手。

  你不会想想!

  想想?开田直宜地看着暖暖,忽然激动地一拍自己的头:咱们跑!跑得远远的,要么到郑州、要么到北京、要么到广州去打工,让他们找不着。

  不跑。暖暖立刻否定道,咱们跑了,老人们就要受罪,村长不会不动怒的;再说,咱两个家都需要咱们,俺娘有病,你爹的腿也残了,离不了你。

  那……

  再想想!

  去给你家送礼,把我家去年收的几百斤黄豆都送过去。让你爹娘和奶奶先回心转意。

  你送不过村长家的,他们已经给我爹说要送给他一辆摩托车,好让他骑上去聚香街上卖鱼。

  嗬?!开田后退了一步。

  再想想!

  去找你爹娘和村长詹石磴论理,就说是咱俩先好上的。

  论啥理?这种事有多少理可讲?我爹娘不会听你的理,詹石磴更不会听你的!

  哪——

  再想想!

  我想不出了。开田摸着自己的头,眼里满是无奈。

  我在北京打工时,听说有一种婚姻叫事实婚姻。暖暖的声音忽然间变得很低很低。

  事实婚姻?开田没明白,眼珠子定在那儿。

  就是两个人还没登记,也没经父母允许,就先住在一起成了夫妻,别的人就只好当他们是夫妻了。暖暖的脸红得厉害,头也低了下去。

  哦,你是说——开田惊住,上下牙咬住了舌头。

  你明天就悄悄去聚香街上买两挂鞭炮,再买些红喜字。

  开田惊看着暖暖没有出声,不过眼珠子在飞快地转着。

  我后天吃过早饭就偷偷过来,一过来你就放响鞭炮,然后再把那些“喜”字往院门上一贴,村里人来看热闹,你就对外人说你已经把我娶了来,看村长他们家还有啥办法?

  村长会不会来硬的,派人来——开田的声音里满是迟疑。

  咋?还敢来抢不成?!如今可不是过去,不是还有妇联会,有警察,有法院?

  他要用其它法子整咱们——

  你要怕这怕那就算了,好,我走了,你就等着詹家来把我娶走吧。暖暖说着转身就要走,慌得开田急忙扯住了她,满脸歉意地笑着:我是想把事情想透彻,还有,咱们这样做了,你爹娘和奶奶他们——

  没办法,只好让他们生点气了,谁让他们执意不听我的。暖暖叹了口气。

  开田一把拉过暖暖抱在怀里,感动地说:暖暖,你这样做真不知让我说啥好,我以后会报答你的,我一定要让你过上好日子,我一定要对你好,我这辈子只爱你一个女人,再不会看一眼别的女人……

  暖暖走后,开田就赶紧去爹娘那边给他们说了暖暖的主意。开田的爹娘听罢,也都被惊在那儿。半晌,娘才颤了声道:老天爷,要是暖暖他爹和村长的弟弟来闹,那可咋办?那倒也没啥不得了的,开田爹说,又不是咱去抢了暖暖来,是人家暖暖自己来的,他们有啥说的?开田娘捂住自己的胸口道:可我还是害怕,我长这样大,可从没经过这样的事。开田沉了声说:娘,这是我能把暖暖娶到家的唯一办法,暖暖做为女方都不怕,咱怕啥?再说,我听从广州打工回来的铁闩讲,缄市里这种没结婚先住在一起的人多的是,这不算犯法,他们叫未婚先同居,你只管把屋里收拾好就行……

  第二天晚饭后人静时分,暖暖找了个借口去了丹湖边的巴茅丛里。开田正在那里等着,一见暖暖来,开田就忙低声述说了他所做的各样准备:今早一吃过饭,俺娘开始收拾屋子,爹塞给了我一卷钱,我就骑车向聚香街上去。先买了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后买了六个大红的“喜”字,又买了几斤羊肉和猪肉,还去商店里给你挑了一身衣服,最后还买了一条新床单和两个枕头。我把这些东西全放在背篓里,用我的一件褂子盖好,在上边又放了几斤青菜,才向咱村里骑,没有谁看明白我在干啥。俺爹今儿个也没下地,在家帮着俺娘收拾屋子。他俩把个家彻底打扫了一遍,尤其把预备给咱们当新房的那间屋子拾掇得清清爽爽,将床上铺的高粱箔换成了新的,换上了新的褥子和被子,把一个盛水的瓦罐换成红的提绳改成尿罐放到了床底下。因为事情太急,来不及准备新的床头桌,娘就在那张旧床头桌上蒙了张塑料单子,看上去也不错——

  行吧。暖暖叹了口气,打断了开田的述说。

  你生气了?开田攥住了暖暖的手。

  暖暖无声地摇了摇头。

  你看还有啥要我做的?开田问得很小心。

  没了,你回吧。暖暖朝开田挥了挥手。开田手上用了点力,想把暖暖拉到怀里,可见暖暖没有要靠近他的样子,只好放弃了那种努力,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倒映在湖水中的星星很密,它们不停地在水里晃动着身子,像一些在鱼网里挣扎着的小鱼。暖暖在湖边站着,默望着湖水和水里的星星,在心里叫道:丹湖里的神灵,你该是能看明白我的,你说我这样做行吗?算不算太过分?是违了楚王庄多少年的规矩吧?会遭人唾骂了?不是一个正派姑娘该做的事?你也会怪罪么?罢,罢,罢,我觉得开田能给我幸福,我就要去争,我管不了许多了……过了许久许久,暖暖才又走到水边,撩起水洗了洗脸,然后一步一步地向村里走去。

  天还没亮,暖暖就起床了。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开始做早饭。爹、娘、奶奶,这是我以未嫁女儿的身份给你们做的最后一顿饭了。饭做好,安排去上学的禾禾先吃了,暖暖又去打扫院子,收拾猪圈。爹起床后埋怨了一句:起这样早于啥?醒得早,就起了。她含混地答。她把洗脸水给娘端到了床前,娘有些诧异,说:我已经能四处走动了,还用你端水?端来不是方便些么。暖暖脸上在笑,心却一酸,娘,以后你就是想让我把水给你端到床前,我怕是也没那个时间了。奶奶起床后正要梳头,暖暖跑过去抢过梳子说:奶,我来给你梳。奶奶有些意外,张开只剩两颗牙的嘴笑问:嗬,今儿个咋想起给奶奶梳头了?暖暖一笑:日头从西边出来了呗。梳着奶奶稀疏的白发,想起以后不能再每日侍候奶奶,暖暖的眼泪就想流下来……

  吃过早饭,爹下地走后,娘开始喂鸡,奶奶在缠着一个线团,暖暖这才穿着她那身旧衣裳向院门口走去,在门口,她停步又回望了一眼熟悉的院子,方迟迟疑疑地迈过了门坎。

  村子里一如往常那样,刚吃过早饭的人们正在做下地的准备,牛在摇着脖子上的铃铛,犁、锄在叮当作响,羊在叫,驴在吼,狗在撒着欢地吠。暖暖默然向开田家走着,她知道自己今天做的这件事在村里具有爆炸性,眼下没有谁能想到暖暖要干什么,人们像往日那样在和她打着招呼,可一旦知道后他们会有啥样的反应?

  近了,近了,开田家的院子。看见了,开田穿着簇新的衣服正站在门口。暖暖加快了步子,就在这当儿,开田家的邻居麻老四看见了开田,高声地叫道:嗬呀,老弟穿这样支棱可是少见,八成是去相亲吧?快告诉哥哥,你要去相哪个小娇娘?咱庄的还是外村的?开田显然被吓了一跳,忙转身进了屋。暖暖这边见状只好慢下了步子,直到麻老四离开后才又走了过去。

  一直候在院门里侧的开田看见暖暖走近,忙跑出来将她拉进了院门,那样子像是怕被别人再拉走似的。开田急急地问:你爹娘他们还不知道你出来干啥吧?暖暖点点头。开田的爹娘这时也迎到院子里让着:快进屋吧,孩子。暖暖刚一进屋,开田就拿出昨天在街上为她买的那身衣服说:快换上。衣服的样式还行,就是暖暖穿上身显得大了点。先这样穿着吧,以后再买新的。开田说着就要去端糨糊贴喜字,这时他才看见,家里养的那条狗正在偷舔他煮好的糨糊,已差不多把糨糊舔光了。这个狗日的!开田气得一脚把狗踢翻了两个滚,狗叫着跑出了院门。娘忙说不碍事,锅里剩下的稀饭也可当糨糊。六个喜字分贴在院门、堂屋门和灶屋门两侧之后,开田就想去点燃那两挂五千响的鞭炮,可他的手抖得厉害,连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炮引子,他不好意思地朝暖暖笑笑,最后,还是暖暖上前,擦着火柴点着了药引。清脆的鞭炮刚一炸响,全庄的狗可就一齐叫开了,在鞭炮声和狗叫声里,暖暖和开田听见邻居们都在拉开院门,先跑来的是一些娃娃们,很快,年轻的媳妇们和小伙子们也来了,麻老四的女人一看见院门两侧的大红喜喜字,就惊叫开了:嗨啊,你个狗开田,你要办喜事咋不预先说一声?俺们总得送份礼吧?是不是怕俺们抢走了你的花老婆?也常下湖打鱼的九鼎笑道:开田哥真是粪缸当米库,密保得好呀,老婆都接回来了,俺们这些当邻居的还不知道她是谁哩!倒猪的詹大河的老婆更是高腔大嗓地笑喊着:开田,快把你的小娘子拉出来让俺们瞅瞅她的肚子,是不是你小子提前下了种,而且已经发了芽,没办法了才匆匆把人家娶来。一群人说笑着进了旷家院门,开田娘这当儿就急忙把自己炒的花生、瓜子还有开田买的糖块往娃娃们和众人手里塞,大伙欢闹着直涌进堂屋门,及至看见开田拉着暖暖的手站在那儿,又一下子都惊得住了声,来看热闹的人中没有一个想到新娘会是本庄的暖暖,谁都知道暖暖家境较旷家富裕,她又是庄上的人尖子,还被村长家看中了,怎么会又成了开田的新娘子?!倒是暖暖先打破了这由惊讶而来的静寂,温婉地笑着让道:快请坐呀,不认识我了?四嫂和九鼎是吸烟的,开田,快给他们点上烟呐!人们这才又活跃了起来,九鼎感叹着:我靠,我靠,一点点都没想到!麻四嫂说:开田,你个该日的东西,你是存心要让你嫂子受惊吓啊!詹大河的女人笑着:开田,你小子办事,真是七月正午的高梁地,纹风不透呀!开田只是站那儿一脸幸福地笑着,说不出更多的话。拿了糖块和花生、瓜子的娃娃们,这当儿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叫着:快来看暖暖啦,成新娘子了——开田娘这时进来说:今中午大伙儿都不能走,就在这儿喝喜酒!麻四嫂说:我身上连一分礼钱都没带,你说我咋好意思喝?!暖暖就紧忙接口道:大伙可别说礼钱的话,你们只要能在这儿喝这顿喜酒,我和开田就非常高兴。这时刚挤进来的麻老四叫道:喝,喝,有喜酒不喝,那才是憨瓜哩,只是开田能不能给俺们讲讲你弄到暖暖的经过,好让俺也学学,日后也去悄悄弄来一个花姑娘!开田还没回话,麻老四的女人就朝自己男人的肩上捶了一拳骂:花你娘那个脚,没瞧瞧你那个鳖样,还想着再弄个花姑娘呐?!众人就轰地一声笑了。大家正笑闹着,却听院门那儿嗵地响了一声,众人扭脸看时,只见暖暖他爹黑青着脸走进了院门,九鼎没 看出问题,以为老人这是来亲家商量事情,就继续笑闹着叫:开田,快来见过岳父大人!未料到那老人猛朝九鼎吼道:放屁,谁是他岳父?!

  一句话吼得众人傻了眼,就都去看开田,开田对这一幕早有准备,并不意外,而是笑着上前亲热地叫:爹,你来了,快进屋——话没说完,只见暖暖她爹猛抬手啪地照开田脸上就是一巴掌,同时骂道:狗东西,你竟敢拐我的女儿!

  众人都惊在那儿,一时竟无人想到上前去劝。

  爹,你打开田干啥?这是我愿意的,又不怨他!暖暖这时走上前说。

  你……你——楚长顺手哆嗦着指着女儿,你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你把你爹和老楚家的脸都丢尽了!

  爹,我以后会对暖暖好的!开田这时继续含了笑说,我也会帮你去湖里打鱼,照顾好你和娘还有奶奶,保准——

  滚——暖暖爹怒吼了一句,转过身踉踉跄跄地向院门外走去。众人见这景况,自觉再站下去不好,便都轻步向外走了,刚才还被欢声笑语充满的院子,转眼间变得一片冷寂。开田转对暖暖说:你去屋里歇着吧,这都是咱预料到的,没啥,自己的爹,骂一句打一下没啥不得了的。暖暖苦笑了一下:这不是我最担心的,我就怕村长家——她刚说到这儿,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几个人腾腾的脚步声,开田立时明白是谁来了,低喊了一句:娘,你来和暖暖坐在一处,爹也不要乱动,我去跟他们说话。他的话音刚落,就听院门外传来一声喝叫:旷开田,你小子出来!

  开田佯装不知来人干啥,边向院门走边高声说:是来贺喜的吧?礼就不要送了,中午只管来喝酒就行。到了门口一看,果然是村长的弟弟启石梯带着几个堂兄堂弟一脸怒色地站在那儿,倒是没见村长。来,先吸根喜烟!开田刚掏出烟要去散,只听詹石梯吼了一句:给我打!他那几个堂兄堂弟呼啦一下就扑了上来,尽管开田奋力挣扎,可终是寡不敌众,很快便被他们摁倒在地。你们这是干啥?这可是光天化日呀!开田叫着。

  暖暖自然听见了这些声音,她要起身出去,可肩.膀被开田娘死死摁住:你不能去,别让他们伤住了你!

  你还知道光天化日呀?你他娘的光天化日之下把我的女人抢走,老子今天就让你知道我的厉害!詹石梯边叫边扑上去照着开田又踢又踹,无法还手的开田只能尽力捂住头脸夹紧裆部,不让对方伤住自己的要害处,他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站在远处围观的村人,但愿他们能过来拉一拉,可是,一个人也没有过来,人们显然不想得罪村长的弟弟,不想惹恼姓詹的这个大户人家。开田在疼痛中脑子里闪过一丝后悔,不过很快那丝后悔又被气恨挤走,在心中怒道:看来我刚才应该拎把刀出来!他此时最担心爹和娘,万一这些家伙朝他们动手,那可就糟了。正这样想着,却忽听院门口响起一声暖暖的断喝:詹石梯,你们凭啥打人?!

  詹石梯被这声喝叫弄得一愣,停了手。

  你说旷开田把你的女人抢走,我楚暖暖啥时候答应做你的女人了?!告诉你,来旷家是我自己愿意的,你打旷开田属于犯法!你要再胡来,我会跟你拼命!日后警察也不会饶过你!

  詹石梯没料到暖暖敢出来,更没料到她会当着站在不远处那么多的村里人高声说出这番话,一时竟无言应对,呆在了那儿。这当儿,从附近的一家院墙后忽地传来一个威严的声音:石梯,快给我滚!众人扭头去看时,原来是村长詹石磴冷着脸迈着大步走过来。大天白日的打架,无法五天了?!滚,都给我滚!詹石磴边走边吼着。詹石梯和他的那几个堂兄堂弟只好悻悻地向远处退去。詹石磴走到倒地的开田身边,弯下腰把开田扶起来,含了歉意说:对不住,我弟弟那个犟驴不懂道理,别跟他一般见识,快去继续张罗婚礼吧,如今讲自由恋爱结婚,谁也不能干涉!开田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血,沉了声说:谢谢村长!

  给,这是我的一份贺礼,不多,只是表示一个心意。詹石磴就势把二十块钱塞到了开田手里。不,不用。开田刚一抬手想把钱还给对方,胳臂上的伤就疼得他吸了口冷气。

  我上午要去乡上开会,你们的喜酒我是喝不成了,抱歉。詹石磴说罢朝开田和暖暖眯眼笑了一下,便迅速地走开了。站在四下里看热闹的村人这时也很快散去,旷家门前又恢复了安静。暖暖这时忙过来搀住开田,心疼地问:都伤了哪些地方?开田努力一笑:估计没伤住骨头,罢,罢,该来的总算都来过了。暖暖把开田搀到院里,开田的爹娘急急过来脱下儿子的衣裳察看伤情,还好,都只是些皮肉伤。

  这天中午的婚宴和暖暖、开田原来估计的一样,没有别人来参加,亲戚们是周为没有得到请帖不知道消息,村里人是怕让村长家不高兴没敢来。不过旷家四口人围坐在桌前倒是很高兴。老两口高兴是因为意外地没花钱就娶到了一个可心可意的儿媳妇,小两口高兴是因为尽管出现了不快但终于如愿以偿做了夫妻。四口人正要动筷,院门口忽然响起了青葱嫂的声音:开田、暖暖,喜酒杯子给我摆上了么?暖暖和开田一家闻声赶紧迎了出去。站在院里的青葱嫂这时将两块花布和一个脸盆朝开田递过来说:我是刚刚知道你们要办喜事的,慌慌张张去陈家代销点里买了点小礼物。暖暖扑过去抱住青葱嫂,流着泪说:原谅我没有提前告诉你。青葱嫂拍拍暖暖的后背道:嫂子刚听到消息时是吃了一惊,可我还是为你高兴,人自己看准了的事就要敢去做!走,让嫂子进屋喝你们的喜酒!青葱嫂平日并不沾酒,可那天她喝了个脸和脖子通红,她端起最后一杯酒时两腿已有些摇晃,她抓住开田的肩膀说:开田,我是女人,我知道暖暖走出今天这一步是多么不易,她要不是对你动了真心有了真情她是不会这样办的,你今后可要对她好点!我明给你说,我和暖暖虽无血缘关系,可我把她看成我最亲的妹妹,你今后若要对她不好,可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开田当即笑着举手保证:嫂子放心,我会一直拿暖暖当心肝宝贝……

  开田和暖暖是半月后才去乡里办理结婚登记手续的。办完手续走出婚姻登记处的大门,开田举着那个红色的结婚证叫道:现在我的婚姻才算有了真正的保证,再不用担心别人来夺走我的老婆了!暖暖拍一下他的胳臂含笑嗔道:疯了?!开田也笑着:实话给你说,在没有领到这结婚证之前,我心里还真的一直害怕村长动手整治咱们,强行把咱们拆开,如今有了这个证,我才算放下了心。

  甭自己吓唬自己,他一个村长没有那样大的本领,他怎样整治咱?咱们自己种地自己收获自己吃饭,又不像老辈人那样靠村长给记工分分粮食分布票,他就是想整治也整治不了咱,再说,这村长也是几年一选,他敢保证他就一直能当下去?

  你倒是想得开。开田感叹着抱住暖暖亲了一口,跟着又道:啥时候我要能当了村长,哼!我一定要——

  要什么?你要真当了村长,你会干啥?暖暖笑问。

  还是先别吹牛吧,有谁会让咱当村长?开田摇着头……

  开田接下来想到的第一件事是买点礼物去看望岳父岳母。这些天,他几次想去,都被暖暖劝止了。暖暖说:眼下他们正在气头上,咱去了他们未必会见,还不如等到咱们把结婚手续办完再说。如今,结婚证 已经装到了口袋里,这件事应该去做了。他和暖暖一起在聚香街上挑了几样礼物,除了寻常的猪肉礼吊、羊腿、点心果子和花布四色礼外,给暖暖的爹、娘、奶奶和禾禾每个人又都买了件衣裳。

  第二天快晌午时,开田拎着礼物向岳父家走去,暖暖跟在后边,两个人都心怀忐忑,不知道会遭到怎样的对待。还好,院门在开着,暖暖的妹妹禾禾正在院里洗衣服,看见他俩进院,高兴地站起身转朝灶屋里叫:娘,姐和姐夫他们来了。娘手上沾着面从灶屋里出来,先看了他们一眼,又不安地朝堂屋里看了一下,刚开口说了两个字:进屋——堂屋里就响起了暖暖爹愤怒的吼叫:滚——

  开田不知所措地看着暖暖,一时不知咋着办好。暖暖镇静地拿过开田手上的礼物放到了灶屋门口,对娘轻声说:俺们走了,你和爹还有奶奶多保重。娘的泪流了下来,点点头低声道:待你爹气消了再……暖暖和开田刚走到院门外,不防爹又从堂屋里冲出来叫道:把东西也给我拿走,老子不稀罕,我跟你们没有任何关系!见开田和暖暖没动,便弯腰拿起他们的礼物忽一下扔到了院门外。最后是奶奶出面解的围,奶奶拄着拐杖从里屋出来对着暖暖爹沉沉叫了一声:长顺,那是我孙女给我带的礼物,你敢把它们扔了?禾禾,给我拣回来。叫完,对着暖暖和开田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走……

  两个人虽然遭了这冷待,倒也没有怎么生气。这场面也是他们曾预料到的,暖暖怕开田伤心,劝道:老人对咱们先斩后奏的做法不可能马上想得通,咱慢慢等吧。开田说: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爹明白,找我这样一个女婿是多么应该。暖暖被他说笑了:吹吧,你!

  暖暖和开田这样办婚事在村里自然引起了巨大的震动。老人们纷纷摇头,说这真是胆大包天,从来没见谁敢这样做的!一些当爹妈的唯恐自己的儿女以后跟暖暖和开田学,警告儿女们别再和暖暖、开田接触来往。天福爷知道后也惊得目瞪口呆,感叹说这

  其实,楚王庄在丹湖西岸的村子里还颇有名气。楚王庄出名,缘由之一是它所处的位置好,藏在长满绿树青草的山凹里,面对着一望无边的丹湖,人站在村后的山顶,向东能看见浩浩淼淼的丹湖水面,能看见来来往往的渔船;倘是天好,还能依稀看见丹湖东岸上的景致;向南、向北、向西都能看见绵绵延延的伏牛山群峰和林海。冬天里的东北风,抵达这里时已经减弱;夏季里的酷热,来到这儿时也已经少了威风。缘由之二是它与古时候的楚国有些关系。据传,当年楚国建都丹阳时,楚王庄因为离丹阳近且地理位置好,这里是楚王常来的地方。

  暖暖对楚王庄没有好感,主要是因为她厌烦种地。要说,楚王庄的田地都还不错,虽大多是坡地,可因离湖近,旱的时候有水浇,涝的时候排水快,所以旱涝都能有收成。可这年头喜欢种庄稼的年轻人能有几个?谁都知道种庄稼要遭风刮日头晒,得受苦;粮食又卖不出好价钱,会受穷。暖暖明白开田也是这样,当初他还在上学时他爹要教他种庄稼的手艺,他不屑一顾把嘴撇了撇说:不学。他爹把眼瞪大了叫:你娃子先别说硬话,你敢肯定你就能考上大学去当官?要是你命里只能种庄稼呢?你给我记住,咱乡下人只要学会了种地,通常就保了两个底,一个是不会被饿死,一个是不会打光棍……开田爹的话竟然不幸说中了。开田因他爹的腿受伤停学后,只好满腹不情愿地学起种地来了,眼下已是个像样的庄稼把式了。现在,因暖暖爹下湖捕鱼,她家的地里活忙不过来时,开田总是来帮着做。。 暖暖注意到,开田来帮她做活时,常常会停下手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她有次红了脸问他:看啥?不认得了?开田笑笑,低了声说:我觉着你越来越会打扮了,比咱村里那些同龄的姑娘会穿衣裳,头发也收拾得好看,有点城里人的味道了。去!跟谁学会在嘴上抹蜜了?!这是真心话,看见你我这心里就觉得畅快。暖暖听了这话心上自然高兴,可嘴上还是嗔怪着:你就给我灌迷魂汤吧!

  暖暖重回到楚王庄干活不仅让开田高兴,村里其他一些因故没能出外打工的小伙子也兴奋起来。内中有个叫詹石梯的,在村里开着一个代销点,是村长詹石磴的弟弟,兴奋得更是过头,常常有意在村边等着和暖暖碰面说话。暖暖起初没有在意,因为当初都在一所中学读书,算是同学,碰了面就礼貌地站下同他说几句话,说的无非是些村里杂七杂八的事情,直到有一天詹石梯突然把一件花褂子装在塑料袋里塞给了她,她才有些明白,才慌得急忙赶上去把衣服又塞回到詹石梯手里,说:谢谢你,石梯,我有褂子。

  这件事过后暖暖有些警惕,有意和詹石梯保持着距离。她对詹石梯印象不是很好,记得他上学时学习差,总是抄别人的作业;他家条件挺好,他却不愿读书,高一就停学回村开代销点了;平日仗着他哥的势力,常和村里人为点小事吵闹。暖暖把詹石梯要送她褂子的事给开田说了,开田笑道:他这是想抢我的老婆,没门!暖暖捶了开田一拳假装恼了:谁答应要做你的老婆了?!美得你!

  有天早晨,暖暖做好了早饭还不见爹起床,以为爹睡过头了,就站在爹娘的睡屋门口喊,结果是瘦弱的娘出来告诉暖暖:你爹想起床,可头晕得厉害,我估摸他是累垮了。暖暖听罢就要出门去梅家药铺请大夫,爹隔着窗子叫住她:别再叫大夫乱花钱了,我这只是累的,歇几天就好了,今儿个你就驾船下湖吧,船不能闲,闲一天就等于丢了十几块钱。暖暖听了便爽快应道:中!

  吃过早饭,暖暖就抱上渔网驾船下湖了。这天有风,浪踏着风在湖面上成排地涌来,把渔船颠得一上一下、左侧右倾的,可暖暖摇船却摇得自在从容。暖暖从小就不怕水,奶奶告诉过暖暖,说暖暖就是在湖边落生的。奶奶不止一次地对暖暖描述过她出生时的情景。奶奶说那个黄昏湖面上忽然间起了大风,浪高得有些吓人,你娘见你爹下湖捕鱼还没回来,就担心起来,就不顾我的劝阻腆着个大肚子朝湖边走去,我也只好跟着她。你娘一直站在湖边流眼泪,直到看见你爹摇着小船向岸边靠来,才高兴起来。你爹在船上看见你娘用手撑着后腰肚子一颤一颤的样子,很不高兴,问:你来干啥?你娘笑道:这不是起风了嘛,俺担心。你爹嘟嘟嚷嚷地把拴船的缆绳向岸上一扔,按平时的动作,他接下来要跳上岸,先把缆绳在一根石柱子上一拴,再上船把盛鱼的篓子抱下来。可那天他才把缆绳扔到岸上,你娘就吃力地弯下腰要去帮忙,你爹见状刚想制止,没想到事情可就发生了,你娘脚下踩上了一点溅上来的湖水,一滑,扑通一下便坐在了地上。我听见她哎哟了一声,上前一看,就见她裆里流出了血。你爹慌了,忙不迭地跳到了岸上,扎煞着手想去抱你娘,你娘这时朝他痛楚地摇摇头说:八成是生了……我和你爹那个慌吆,我刚帮你娘把她的裤子褪掉,你的头可就伸了出来。你娘是用牙咬断你的脐带的,是我用湖水给你洗的身子,那天湖

  得让他们将来到城里上学到城里过日子去!

  行呀!开田摊了摊手:连我都想去城里过日子哩!能让娃娃们去城里过日子我还能不愿意?

  这不是愿不愿的事,要实现这个目标,可不会很容易,咱们得先挣钱,先富起来,我在北京时已经看 明白了,你只要有了钱,你就能够在城市里为孩子买到房子,你才能让孩子在城市里落下脚。

  明白了,我应该抓紧挣钱,当初,你爹不愿你嫁给我,不也是因为我没钱?开田话音里有点不高兴。钱那个狗东西它老不来俺们旷家,我有啥办法?你光催是没有用的。

  你想到哪儿去了?暖暖有些诧异:我这哪是催你?我是在说一个道理。

  好,好,我明白!

  看着暖暖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开田开始高兴,他再不让暖暖干一点点活,想办法让娘给暖暖做好吃的,暖暖常常笑着抗议:你是存心要把我变成一个好吃懒做的婆娘啦?!

  旷家在端午节喜得儿子的消息引来了不少邻居,人们围在院子里给开田道喜,开田眉开眼笑地给人们散烟。麻老四吸一口烟后笑道:这小子倒是会选出生的日子,今后过生日不会缺少好吃的,粽子、鸡蛋、鸭蛋和熟大蒜,样样都有,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九鼎接口道:屈原知道了也会高兴。屈原是谁?麻老四没听明白。连屈原都不知道你还过端午节?这节日就是为纪念他而设的!九鼎对麻老四有些鄙夷。九鼎你别在我面前装有学问,俺不知道屈原是谁俺照样过端午节!球,谁也不敢把俺隔在端午节那边;再说了,你九鼎有学问你为啥不到北京的大学里去教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为啥不去当知识分子?你为啥还要在楚王庄划船逮鱼外加种小麦栽红薯?麻老四不服气地叫起来。青葱嫂这时笑着从暖暖的睡屋里出来说:四哥,你甭不服气九鼎,你读书还真没有他多,九鼎,你就给大伙解释解释屈原。见有人夸奖和支持自己,九鼎有些高兴,捋了捋衣袖讲道:人家屈原是楚国的大官,经常和皇帝在一起喝酒吃馍,有时也一起看女人跳舞,后来为一些事和皇帝闹了别扭,加上奸臣挑拨,就不受皇帝待见,不让他在朝里做事了;之后他就在楚国里四处走,据说还来过咱们楚王庄一带。胡球吹!麻老四打断了九鼎的话,屈原既然是楚国的大官,他来咱这偏远的楚王庄干啥?是渴了想喝咱丹湖水?是他脑子里有了病?九鼎正色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那一年县文化局的光头局长来看古墓时在咱村头说的,那光头局长不是头上只剩一绺头发了吗?他那天一边捋着他那绺头发一边说,咱这一带是当年楚国的发源地哩。麻老四还想争下去,不防屋子里那刚落草的小子不知为何又哇哇大哭起来,慌得开田和青葱嫂急忙又跑了进去。众人见没了主人照应,便失了站下去的兴致,相继走了。

  第二天,开田给儿子起了个名字:丹根。暖暖听罢想了一阵,点头说:也行。

  暖暖娘是在丹根满月的前一天晚上,悄悄来看暖暖和外孙的。她提来了挂面、鸡蛋、红布外加两身婴儿衣裳。老人对女儿和女婿说:这些东西都是我偷偷准备的,我虽不能过来,可离远处一看暖暖的身子,就知道该办这些东西了。老人边说边亲着丹根的小脸蛋,流下了欢喜的眼泪。暖暖那刻也把头拱到娘的怀里,哽咽起来。娘赶紧劝着暖暖:你这会儿可不敢伤心,月子里伤心就会落下病的……

  有了儿子,开田自然觉出肩上的担子重了,他就常对暖暖感叹:只靠种地挣钱太少,老天爷啥时能睁睁眼,让我也能弄个小官当当,哪怕是当个村长也行,好弄来钱养活你们娘俩。暖暖笑着:钱光靠做梦是到不了手的,要紧的是去想切实的办法。开田因此就在种地之余,到处寻找发财赚钱的路子,那天听说村长詹石磴从乡上带回了一张载有致富办法的报纸,他明知村长一家对自己有气,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村委会的办公室,找到村长要来报纸看,可惜那报上登的致富办法都不是开田这样没有资金的人能学着办的。当他把报纸还给村长时,村长含义莫名地眯了眼笑着说:好,好,你只要想发财就好。

  暖暖满月不久,就把孩子交给婆婆照看,自己也下地干活了。那天,两口子正在丹湖边的一块责任田里整地,忽见一辆摩托车停到了他们的地头,一个和开田年纪相仿的年轻小伙从摩托车上跳下来朝开田喊:大哥,要不要大叶庄稼的锄草剂?是从美国原装进口的,我进来三吨,卖得只剩三箱了,我不想再走村串户地跑着销了,你若要,我就便宜些全批发给你,你可再拿去零售赚些钱!开田当时略有些意外地看着对方,他知道锄草剂是一种好东西,自家村子里的人从去年秋天开始在绿豆地使用锄草剂,结果绿豆地再不用锄草了,啥野草也不生,只有绿豆苗长得精精神神,一下予省去了很多力气。他和暖暖对视了一眼,然后转向那人问:真是从美国进口的?

  那还有假?那小伙转身去车后的纸箱子里拿出一袋锄草剂递到开田手里:你看看商标,全他娘的英文!这是我的名片,中国国际农用品有限公司驻聚香街特派员,上边有我的电话号码,你买去只要发现有一丁点问题,就可以打这个电话找到我,本人保证全额赔偿!你知道美国的农民为啥有时间跳舞唱歌看电影,还去城里的红灯区玩女人?就是因为他娘的他们有这锄草剂,他们把庄稼种子在田里播完,再把这锄草剂一撒,就再不用管了,剩下的时间就是玩!你说咱中国农民凭啥不用这锄草剂?咱傻吗?!

  多少钱一袋?开田被他说笑了,朝暖暖看了一眼。暖暖这时也走了过来,接过袋子去看。

  南府和省城的市场上全卖三块五或四块钱一袋,我因为急着有事,批发给你,一块五一袋,你再零售,每袋稳赚两块到两块五,咋样?兄弟我这是让利销售,为的是交你这个朋友,地里这么多人我为啥不在他们面前停车?因为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实在人!

  开田点头表示满意,去年他从一家零售店里买的是四块钱一袋,价钱比去年便宜不少,有挺大的赚头。这三箱总共有多少袋?

  每箱三十袋,总共九十袋,每袋稀释后够撒一亩地,总共可锄去九十亩地里的草;价钱嘛,你只需给我一百三十五块就行。那人算得很是麻利。

  买吧?开田征求着暖暖的意见。

  明摆着是赚钱的事情咋能不做?暖暖说:买。富人们的钱不都是一笔一笔赚来的?赚一点是一点。

  开田和暖暖喜滋滋地让对方跟他俩来到家门口,暖暖进家拿钱。她一张一张地把钱递到对方手里,递到一百三十块时,那人挥挥手叫:罢了,那五块钱不要了,咱们交易一场,干吗算那样清?这让暖暖很高兴,就含笑看着那人骑上摩托车走了。

  开田那天重回地里干活时是哼着歌儿的,去地里的路凸凹不平,他的脚步也高高低低的,可他嘴里的歌声一直没停。九十袋,每瓶赚两块,稳稳地把一百多块钱拿到手里了,不费力气,转眼之间钱就到手了,你说他能不高兴?跟在后边的暖暖交待他:留下两袋咱自己用,其余的早出手吧。开田当然点头说行。他那天收工时站在院门前喊:卖大叶庄稼锄草剂了,美国原装进口的,三块五一袋。村里人因用过这锄草剂,知道它的好处,又听说是美国进口的,价钱比去年还便宜一点,立马就围了上来,不一会就把八十六袋卖了出去。要不是暖暖预先给自家和青葱嫂家各留下两袋,就会全卖光了。那晚开田因为高兴,不仅晚饭连吃了四大碗面条,上了床还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上暖暖的身子,暖暖后来捏住他的鼻子嗔道:没有明天了?!

  这年秋天种绿豆时,村里从开田手上买了锄草剂的人家,就都用到了地里。那锄草剂果然厉害,地里不见一棵野草出来,可不料那锄草剂竟然连绿豆苗也杀,凡用了这锄草剂的绿豆地,绿豆苗的叶子也渐渐枯了,到最后,满地的绿豆别说结绿豆角了,连豆叶也没有了,都只剩下了一根茎。

  这可把所有从开田手里买锄草剂的人家惊呆了。天哪,好好的绿豆全毁了!连开田家的绿豆地算上,一共是九十亩呐,全都没了苗,楚王庄啥时候经见过这样的事?你说这不是天大的事儿吗?还没待人们来找,开田和暖暖就慌得忙去村委会,按那个卖锄草剂的人留下的电话号码打去电话询问,可电话里回说没有这个号码。两口子这才明白是遇到了骗子。种庄稼的人一季子收入没了,那还得了?当初从开田手上买锄草剂的人家,先是把开田拉到自家地里让他看庄稼被毁的惨状,随后就都围到了开田家门前。开田早被这从没见过的事儿吓住了,暖暖也呆了,扶住门框大气也不敢出。围在门前的人们当然要气要恼要骂人了,麻老四高了声叫:日他个姐,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哩,你旷开田可真是黑了心,你连自家庄里的人都敢坑了!五十一岁的磨豆腐的詹同方踏了开田家的门坎骂:你个小杂种,为赚那点钱敢把这么多地里的庄稼毁了,还有没有点良心?你叫俺们喝西北风呀!平日劁猪的詹大河更是伸拳捋袖地鼓动众人:咱们揍死这个王八羔子,要不就把他的蛋子挤出来,劁了他!旷家在这霸王庄是外姓人,原本就单门独户没有势力,遇到这惹犯众怒的事更是没人站出来替他们说话。开田知道自己现在不说话是不行的,就低了声对大家道歉说:我上当了,我轻信了别人,我对不起大伙!我是一个混蛋!可人们还是忿忿着不散。最后还是开田他爹架着拐杖出来给众人跪下说:众位乡亲,开田这狗小子受人欺骗,做下了伤天害理的事,是我教子不严呐!我给大伙跪下认错,求大伙容他去找那个当初骗他的人,只要找到那个骗子,一定给大伙赔偿损失……

  人们这才算是暂时散了开去。一直站在远处默然看着的青葱嫂这才走过来说:暖暖,你和开田赶紧去找那个卖锄草剂的坏蛋,让他来赔大伙的损失。暖暖满含歉疚地说:嫂子,对不起,让你也跟着受了害。青葱嫂摇摇头道:嫂子根本不相信你们会来害乡亲。

  开田忙骑车带上暖暖去聚香街上寻找那个骗子,可去哪里找?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都是假的,根本没人知道有这个人,当初又没有问他家住哪里,更没记住他的摩托车车号。开田和暖暖把聚香街跑了个遍,一户一户地查问,没有任何人知道有个中国国际农用品有限公司驻聚香街特派员,也许,他根本就不在这街上住?夫妻俩于是又跑到邻近的两个乡镇上寻,那更是大海里捞针,瞎忙。三天后的黄昏,又渴又饿的开田和暖暖只好空手而归,走到村头,开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实在害怕进村,进了村该怎样向那些遭了害的人家交待呀?他双手捂了脸叫:骗子呀,我日你个八辈祖宗,我哪一点得罪了你,你害我害得这样狠呐?!

  暖暖那一刻身靠在一棵树上,两眼发直地望着正沉入夜暗里的湖水,半晌才说:走吧,事情已经出了,躲是躲不掉的,除非咱跳进这湖里,可要为这点事就跳湖,也太不值了!咱先给大伙解释清楚。

  暖暖拉着开田的手刚进家,把寻不到骗子的事给开田的爹娘刚说了一遍,还没有来得及端上饭碗,可就有人知道他们回来了,遭了锄草剂祸害的人家便都又相继挤进了院子,把开田围在了中间。开田小心地给大家让了座,而后结结巴巴地说着寻找过程,人们阴沉着脸听着,麻老四没听完就叫开了:甭鸡巴哕嗦了,俺们不管你找不找到骗子,你只说咋办吧,说不出个办法俺们今天可是不会饶你!

  众人正说着,只听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摩托车声,随即就见几个警察冲了进来。警察们进屋问清了开田的身份后,不由分说咔嚓一声,就把一副手铐戴在了开田手腕子上。其中一个警察亮了亮一张纸说:鉴于你贩卖假锄草剂,蓄意破坏农业生产,我们奉命逮捕你!说罢,拉上他就向屋外走。开田他爹娘和丹根立马就被吓哭了。暖暖哭着上前去护开田,被警察猛地推开了。开田哪见过这阵势?边走边含了泪叫:我不是故意的……可连他的叫声也很快就被摩托车拖走了。

  大伙都先回吧,没见人都被抓走了?钱要紧还是人要紧?青葱嫂不知啥时进了屋,对围在门口的人们说。众人一听这话,身子不由一震,相互看了一眼,就都无言地相继走了。

  嫂子——暖暖扑到青葱嫂怀里,放声哭起来。

  青葱嫂拍拍暖暖的后背,叹口气问:事情咋会闹得这样大?连警察也惊动了?

  可能是谁家上告了。暖暖哽咽着答。你说我的眼为啥就瞎成那样,连骗子都认不出来?开田那天问我要不要那锄草剂,我竟连想都没想就点了头了,我后悔呀!

  光哭不行,得想个法子。青葱嫂说,恐怕得找找村干部,老支书常年卧病在床,帮不上忙,只有去找詹石磴,他当村长,应该能出面保保开田。暖暖点点头,抹了抹眼泪,把怀里的丹根交到婆婆手上说:爹,娘,你们在家,我这就去找村长。’ 在去村长家的路上,暖暖几次停下了步,在经过了那次拒婚之后,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见村长詹石磴,可不去开田咋办?只有去求村长出面了……

  村长家的房子是一座两层楼,这是楚王庄最好最气派的房子了。暖暖去的时候,村长詹石磴已吃过晚饭,正坐在自家楼房二层晒台的一把椅子上,一边吸着烟一边默望着沉在夜色里的村子。暖暖和村长的老婆打过招呼,按他老婆的指点,轻脚沿着外楼梯向上走去。盾石磴好像在想啥子事情,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暖暖在晒台边站了一刹,发现坐在这晒台上能看清全村的景致,那高低错落的房子,那丹湖岸边的小码头,那通往聚香街上的小路,那微露白光的湖水,那隐隐约约的山影,都收在眼里。暖暖就着朦胧的月光看清,詹石磴所坐的椅子是一把木质的大圈椅,上边还带有一个伞状的木遮篷。这让她有些惊奇:还有这种椅子?她过去听说过盾石磴没当村长时是个木匠,看来,这个奇怪的椅子应该是他自己做的。

  村长。暖暖喊了一声。

  詹石磴闻唤慢慢转过脸来,仿佛是眼睛不好,在月光里足足看了暖暖有一袋烟功夫,才哦了一声,说:吆,是开田家的?有事?

  暖暖的眼圈立刻红了,声音中带了哽噎说:俺家里出了祸事,来求村长帮忙了。

  是么?出啥事了?詹石磴说着站起了身,月光下他的身影显得又高又大。

  暖暖于是就急急地说着家里发生的事情,胸脯因为伤心,急剧地起伏着,一双丰硕的奶子也在一上一下地颤动。詹石磴眯了眼默然听着,细细的一线目光始终停在暖暖的胸上。

  村长,俺只能来求你了。

  警察们真的来把开田抓走了?詹石磴似乎很吃惊。

  是呀,来了两辆摩托车。

  怎么可以这样?事情还没弄清楚嘛,干吗急着抓人?

  月牙儿就在这时沉到了山后,晒台上一下子暗了下来,暖暖看不见詹石磴的脸色,可对方的这些话却让她心里一热。起风了,风由村前的丹湖湖面上过 来,踏着村里的树梢,向村后的山林跑去,将一股浓浓的水腥味送进了暖暖的鼻孔。詹石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他弯腰将手中的烟头去地上摁灭。他爹,该睡了!院子里传来他女人没好气的一声喊。暖暖知道这是在催她走。睡你的!詹石磴不耐烦地回了他女人一句。

  村长,这件事你得管管呐,开田他确实是受骗,他咋能会蓄意去害村里人?这事不能当违法治他呀!

  詹石磴叹了口气,淡了声说:锄草剂的事开田的确做得有些不近人情,坑了自己庄里的人,大家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能不落骂名?是不想在这庄里住了?用这个法子赚钱那可是蠢到家了!

  村长,俺们实在是上别人的当了,你看开田平日是个骗人的主吗?那天我也在场,听着那人说得那样好,又是美国原装的,价钱又那样便宜,俺们就没有多想,就动心了……暖暖低声辩解着。

  那你要我咋办?詹石磴看定暖暖仍旧眯了眼问。

  去给乡上派出所的领导说说,把开田给放回来……

  开田确实是冤枉……

  惊动了警察就是碰住了法,这年头法可是厉害,恐怕我这个村长是管不了了。

  你是村长,他们应该能信你的话。暖暖的声音中带了哀求,至于村里受锄草剂祸害的人家,俺们以后想法赔他们的损失。

  恐怕不会那么简单吧?詹石磴的两只眼眯得更小了。贱东西,现在你知道来求我了?!当初你急着嫁给旷开田的时候,怎么没想起我们盾家?

  村长,现在只有你出面最好,你和乡上的人熟,求你救救开田。暖暖终于没忍住眼泪,任凭它们流了下来。

  詹石磴又点着了一根烟,深深吸了一口。哭了?这会儿知道哭了?泪珠子流得还真不少。当初你拒婚时可是没哭过,你那时多么得意,你做得多么大胆,先把婚礼办了,先做了旷开田的媳妇,然后看你们詹家有啥办法?婚姻自由。按法办事。你当时说得多么理直气壮,现在怎么哭了?流泪了?你应该笑呀,笑我们这些人多么容易就被你捉弄了,你多么聪明呐!

  村长,开田是你的村民,你不能不管啊!

  在这楚王庄,谁家有事我这个当村长的都不会不管。好吧,我明天去乡上给人家说说试试。詹石磴把烟头扔到地上,拿脚在烟头上狠劲地搓着。随后才慢腾腾地说:我明天去若是能说通,那自然好,要是说不通,你可不要抱怨我,这毕竟是事关法的事呀!

  那当然,先谢谢你了,村长。暖暖连忙鞠着躬……

  村长的态度让暖暖略略有些放心,可她知道这年头办事光凭嘴说不行,于是第二天早晨一起床就又去代销店里买了两条烟两瓶酒装到一个布兜里,赶到詹石磴家院门前等,看见盾石磴推上自行车出来,暖暖忙上前把那个装烟酒的布袋挂在了他的车把上,说:村长,这点东西你带上,不好让你去空口说话,要是需要请人家吃饭,你就请吧,回来了我再把钱给你送过来。詹石磴叹了口气说:不应再花钱的,好吧,既是你已经买了,我就带上,给警察们做个见面礼。

  詹石磴那天出了村骑上自行车后,脸上是漾满了笑意的。楚暖暖,你到底知道求我了,总算懂些事了,以后我还会让你更懂事的!

  到了乡政府所在的聚香街上,詹石磴倒没去别处,而是径直进了乡派出所的大门。乡上的警察和各村的头们都熟悉,所长和几个警察看见他,都热情地过来招呼着:詹村长来了!詹石磴就从暖暖给的布兜子里掏出一盒香烟给大家散着,边散边说:我今儿个来,是专程为了慰劳诸位弟兄的,你们能把那个用假锄草剂坑农害农的旷开田抓起来,可真是为俺楚王庄人除了一害,老百姓都高兴呐,这不,大家专门凑钱买了烟酒让我送来,向你们这些人民警察表示俺们的谢意。说着,就把那些烟酒都掏了出来。所长有些不好意思,阻止道:盾村长,这样不好,抓坏人是我们的本职工作,不应该说什么谢不谢的。盾石磴就装了生气说:这是村民们的一点心意,又不是贿赂,你要不收可是会伤全村老百姓的心。所长见他如此说,只好挥手让一个警察收下,然后领着詹石磴进了自己的办公室。

  所长把一杯茶水递到詹石磴手上,说:詹村长,自从接了你的报案电话后,我们就开始了紧张的查证取证工作,眼下旷开田毁田的全部证据已拿到手,他本人对自己卖假锄草剂的事也供认不讳,照说我们已经可以移送检察院起诉,但还有一个疑点没有弄清,就是他坚持说这锄草剂是别人批发给他的,他并不知道这些锄草剂是假的,可让他说清卖给他锄草剂的人的情况,他又说不清楚,不过据我们观察判断,他很可能也是个受害者,这就让我下不了决心。

  詹石磴喝了一大口茶水,慢慢地咽下之后才开口说:根据我这些年同这些祸害农民的家伙打交道的经验,他们没有一个不是能言善变耍滑的,他们一旦被抓住,总会找各种借口为自己开脱,这旷开田平日在村里就是一个操蛋货色,什么坏事都敢干,所长你可一定不能心慈手软!

  眼下这件事有两种处理办法,所长看着詹石磴说,其一,让他写出保证不再重犯,并答应慢慢赔偿当初买他的锄草剂的人家的损失,然后放出;其二,继续拘押并找到他单独犯罪的证据,然后起诉。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詹石磴闻言猛地站起叫道:所长,你可不能把这个祸害人的坏蛋放了!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受旷开田祸害的那些人家,都气恨难忍,一直在商议着要集体到乡里上访,坚决要求严惩旷开田,只是因我在压着他们才没有来,一旦他们知道上边要放旷开田,那些人八成就会拿着镢头斧子涌到乡上来!

  所长显然有些紧张,忙说:你可要继续做好那些人的工作,一定不能集体到乡上闹事,我这边抓紧调查,只要他是坏人,我是决不会饶过他的……

  那天的正午时分,詹石磴走进了聚香街上最有名的八仙酒馆,一人要了红烧鸡块、酱牛肉、香炸湖虾和丹湖鱼头四个菜,外加一瓶卧龙黄酒,轻酌慢饮起来。直喝到太阳偏西,才晃出酒馆骑上自行车悠然地离开聚香街。

  离着村子很远,他就看见了暖暖站在村头等他,他让一个得意的笑在眼中一飞而过,把一副愁容拉上脸孔,这才向暖暖骑了过去。

  村长,让你辛苦跑了一趟。暖暖满含希望地迎过来:他们答应放人了吧?

  他下了车,先叹了口气,用充满同情的语调说:暖暖,你可要挺住,情况很不好,我找派出所的领导求了半天,人家死咬住这是坑农害农的大案,不仅不能放,还一定要严办。这件事你要看开些,别太伤心,也许,这是开田命里该有的一难吧。

  暖暖的脸唰一下可就白了,声音中立时带了哭腔:他们要咋着严办?

  可能是要判刑,不过像这种事情,即使判,我想也超不过五年,几年之后,开田不是又回来了嘛。詹石磴的声音显得十分轻松。

  暖暖哇地一声就哭开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还要判刑,天呀,几年时间,人要受多少罪呐!再说,人一判刑,日后即使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分子,是犯过法的人,那可怎么能行?

  詹石磴这时把眼移向不远处的丹湖,去看在薄暮的水面上飞翔着的一对白鹭,以此来遮掩他眼中涌出来的大团快意。哈哈,你也尝尝难受的滋味。巴, 甭总让别人去难受,你当初和旷开田欢欢喜喜上床去过新婚之夜时,想没想过我的弟弟他心里的滋味?

  村长,还有没有别的啥救人的办法?暖暖抽泣着问。

  我这里是没有了,我今儿个在街上碰见乡长,也求了他,可人家都是一样的口气,严办,你说我还有啥办法?这年头国家讲究法律,一讲法律,事情就不好办了!要我说,你就想开点,在家把孩子和公公、婆婆照顾好,等着开田服完刑回来,照样过日子,你们不是都还年轻?人这一生谁敢担保不遇点灾遇点难?有啥不得了的?一忍也就过去了。

  不,不……暖暖捂了脸哭着跑开了……

  詹石磴那天是哼着小曲进家的,进家就让女人去炒下酒莱。女人闻闻他的身上,不高兴地嘟嚷道:酒气还没散,可又要喝了?喝!为啥不喝?今天是最值得喝的一天,詹石磴快活地叫着:我要来一个庆贺,庆贺那些胆敢和我詹家做对的人得了他们该得的下场!我会让楚王庄的人都知道,谁敢与我作对,谁就甭想活得安生!

  第二天半晌午的时候,詹石磴才出了村子悠哉游哉地向自家承包种树的那面山坡走去。自从当了村长,他很少有起早上山下地的时候,他家山上和地里的活,多是村里巴结他的年轻人主动来帮他干的。他常常是站在山脚和地头,用手指点指点就行,偶尔,也会掏出口袋里的香烟,给帮忙的人散一遍。承包山坡种树,是劳力多的人家才能干的事情,比较费力劳神,詹石磴所以坚持要承包在这个山坡,是因为这面坡上的树原本就长得很好,他只需在个别空处加种一些辛夷树就行了,而且过几年他就可借口树太密,伐一些卖钱。

  今天的活路是给新栽的辛夷树根部施肥,妻子已先他上了山坡,正和前来帮忙的弟弟詹石梯一起把运上山坡的土肥向筐子里铲。弟弟前不久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姑娘结婚,且已分开另过,照说自己的责任山上和责任地里也有活干,可他知道哥家的活得靠人帮着做,就赶了过来。

  怎么没有别人来?詹石磴站在山脚问妻子,我昨日不是让你找几个人吗?

  这个时候家家都忙,再说,村子里出去打工的人也多,没有几个壮劳力了。妻子说。咱自己干吧,甭惊动别人了。

  嗨,你这个女人!詹石磴脸上现出了愠色,出去打工的再多,村里总有做活的人吧?自己干?这得干到啥时候?娘的,逢到要宅基地盖房子,要计划指标生娃子,要减少摊派款子时,都来找我了,帮我干点活倒没人了?石梯,你去村里给我把麻老四、同方、九鼎他们几个喊过来。石梯应了一声就跑走了。妻子白他一眼,说:屁大一点活,都要去惊动别人,你不会学着干一点?万一你以后不当村长了,咋办?

  你说这是啥球话?詹石磴不满地瞪了一眼女人,不当村长了?谁能不让我当村长?老子当了十几年村长,在楚王庄谁能顶替了我?

  我听别人说,村长都是要选的。女人边说边提上装了土肥的筐子,自己开始干了起来。詹石磴见状也只好上前相帮着把筐子提上,他边随着女人向前走边很不高兴地说:你这个女人,说你傻还真是不假,靠选还能把我选下来?咱们村不是都选过几回了?都选出谁了?不还是我吗?告诉你,这楚王庄能把我扳倒的人只怕还没生出来!

  俺这不是替你担着心嘛。女人叹了口气,俺是怕你有些事做得太过,惹下麻烦出来。

  把你的心放到肚里吧,啥事该咋着办我清清楚楚,你只管把孩子们和家里的事张罗好就成,我的事用不着你来操心——话音未落,麻老四、詹同方、九鼎和石梯几个人就跑了上来,麻老四边跑边喘吁吁地叫:哎呀村长,这些粗活怎好劳你动手?快给我们吧。嫂子也真是的,为啥不提前给俺们打个招呼,这些活咋能让你们亲自干?跟俺们还讲客气?说着,已夺下詹石磴手上盛土肥的筐子,动手干了起来。詹同方也笑道:村长没明没夜地为咱楚王庄人操劳,俺们要再不相帮着干点粗活,心上能过得去?盾石磴这时叹口气说:行,你们几个还算有良心,知道心疼我这个村长,实话给你们说,我每天可真是忙得晕头转向,全村几千号子人,啥球事都来找我,啥球事都得我来操心,就说你们几个被旷开田祸害的事吧,你们的绿豆地没了苗,我比你们还急,不停地往乡上跑,希望乡上严肃处理那个狗小子,保证让他赔偿你们的损失,不说别的,单是我的屁股,都让自行车的座子磨疼了!

  那是那是。同方附和着,跟了又问:乡上最后会咋样处理开田?

  现在还不清楚,詹石磴说,反正不严办他我想你们是不会答应的,对吧?

  对,对。狗日的心太狠,连村里人都敢坑——詹同方话到这儿,戛然而停,詹石磴扭头一看,才知道是暖暖红着眼站在那儿。有事,暖暖?詹石磴的脸冷了下来,高了声问。

  俺想求你领俺再去乡上一趟……暖暖的眼泪又流下来了。

  没有用的!詹石磴边说边向暖暖走过去:我昨儿个不是已经给你说清了?这种坑农害农的事情,上边不会轻办的!你可能没看过报纸,报纸-上一直都在要求严查严办坑农害农的人!

  可这事情俺们实在是冤枉呀!

  要不你自己去试试?!詹石磴眯起了眼睛。

  我?乡上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

  我说的你不相信,你自己又不敢去,你让我咋着办?

  暖暖的嘴张了张,却没有出来声音……

  暖暖又是一夜没有睡觉,前半夜是在慌乱后悔地哭,当初真是不该鼓励开田买那些锄草剂呀!后半夜是在费尽心思地想。咋办?去求谁才能救了开田?暖暖把自己的亲友们想了一遍,除了种田的就是打鱼的,没有谁能帮得了这样的忙。那就自己去乡上找人吧,也许能在乡上找到一个好心肠的官,能听自己倾诉冤情,会把开田放了。

  暖暖拿定了主意,早上起床就把丹根给婆婆抱了过去,然后自己换了衣服,拿了些钱便要出门。婆婆知道她要去乡上找人救开田,跟过来流着泪交待:见人多说软话,千万别同人家吵,可不能再让人家把你也扣下了。青葱嫂听说暖暖要去乡上,忙拿了三盒黄金叶牌香烟过来说:这是你长林哥上次卖猪时人家奖励的好烟,我没舍得让他吸,今儿个你带上,到乡里见着当官的给人家散散……

  暖暖过去多次来过这聚香街,可并未留意派出所在啥地方,今儿个走到乡街上,问了几次才算找到派出所。但到了派出所门口,拦住几个出门的警察探问开田的情况,对方都说案子没结,眼下还不让见面。没办法,暖暖只好转而去乡政府,直接找乡长吧,他是一乡之长,管着派出所,也许他能让派出所把人放了。

  暖暖虽然在北京住过,但进乡政府大院却是第一回,加上又是求人,不免心里有些发怯,于是走得有些迟迟疑疑,正是这迟疑让看门的男子留意到了她,过来把她拦住了:干啥?你想干啥?

  我想见见乡长。暖暖的回答里满是怯意。

  见乡长干啥?

  我有冤枉。

  乡长不在,走开。那人很干脆地挥着手。

  大哥,我确实有冤要向乡长说。暖暖掏出青葱嫂给的黄金叶烟,抽出一支递过去,那人挡开她的手:不吸,不吸,快走开!暖暖一时不知该咋办,眼圈便红了,带了哭音求道:大哥,俺娃他爹被派出所抓了来, 他是冤枉的,求你让俺见见乡长。说着,就把手里的那支烟又强着塞到了那人的手上,那人的面色此时和缓了些,接过烟夹在了耳朵后边,压低了声音道:这政府大院是不让上访的人进的,你要实在想见乡长,就站在大门外,他待会儿要出去,到时候我给你丢个眼色,你拦住他抓紧时间说你的事。谢谢,谢谢大哥。暖暖急忙朝那人鞠了一躬。

  暖暖于是便站在乡政府大门外,睁大眼看着进出的人,不大时辰,当两个中年男人向大门走过来时,那看门人轻咳了一声,朝暖暖使了个眼色,暖暖就急忙迎上去叫:乡长,我有冤枉呀——

  络腮胡子的乡长愣了一下,停住脚问:哪个村的?啥冤枉?

  暖暖就急急地答道:楚王庄的,俺叫楚暖暖,俺们娃他爹叫旷开田。

  旷开田——乡长截住暖暖的话头,拍着额头想了一阵,皱起了眉头问:是那个卖假锄草剂坑害乡亲的旷开田吧?

  是的,可那锄草剂俺们是从别人手上买的,根本不是故意要害乡亲们——

  你们村长来汇报过这桩事,说村里近百亩的绿豆地都没了苗,这后果可是很严重,你们是农民,还不知道农民种地的那份艰难么?怎么能做下这事?眼下事情正由派出所调查,我帮不上你什么忙,咱们只有一起来等待结果,好吗?

  能不能先把人放了?俺娃儿小,一家就指着他干活哩,娃他爷爷还有病,也受不了惊吓。

  那得由派出所根据调查情况来定,我不能下命令,好了,再见,我还有事要出去办。乡长急匆匆地绕开她,向远处走了。

  暖暖绝望地呆立在那儿,看来见了乡长也是白搭,开田不可能被放出来。这可怎么办好?暖暖的眼泪便又流了下来。

  哎,大妹子,别着急,那看门人这时走过来,低了声说:你男人叫啥名字?犯了啥事?我来替你向派出所问问情况,光哭可是没有用的。

  暖暖于是又把名字和事情说了一遍,那人说:你站在这儿等等,我去传达室里打个电话给你问问事情到了哪一步。说罢就又进了传达室。暖暖就站在那儿心乱如麻地等,大约有顿饭功夫,那看门人果然又走了过来,小了声说:大妹子,给你问清了,眼下能不能放了你男人,关键不在派出所,而在于你们的村长,只要他同意放,这边就会放,赶紧回去找你们村长吧!

  哦?暖暖吃了一惊。

  派出所基本上判定你男人是属于上当受骗后又害人的,这样的事,只要当事者答应赔偿受害者的损失,一般都可以放,可你们村长咬定不能放,这就麻烦了,明白?

  暖暖的身子打了个冷颤,她一边向那人鞠躬一边说:谢谢你大哥,你可帮了我大忙,让我知道了船究竟是在哪儿弯着……

  暖暖骑上自行车没命地踏着脚蹬,几乎是飞回楚王庄的。进庄时,太阳刚刚沉到后山的那边,鸡和鸭们刚刚准备进笼歇宿。她没有先回家,而是径直去了村委会办公的小院子,还好,詹石磴还坐在他的办公桌后眯了眼抽烟,老支书常年有病,詹石磴是这院子里的实际主人。

  听说你今天去乡上了,我就坐这儿等你,咋样,带没带回好消息?盾石磴看见气喘吁吁的暖暖,平静地指指一旁的一把椅子,示意她坐下。

  村长,你不能这样对待开田!暖暖没坐,径直说。

  这是啥意思?詹石磴声色不动,我该咋样对待开田?奖励他?给他带上大红花?

  我已经问过了,我都明白了,开田现在能不能放出来,全在你!是你不让放的。

  是吗?詹石磴笑了一下,真的问清楚了?

  当然。

  那就好,我以为他们不会告诉你,看来你还是有些办法的,你找的谁?

  村长,求你让他们放了开田吧,开田确实不是存心做坏事,他是上当受骗又害了别人,俺们自己的二亩绿豆不是也绝了收?俺们真要知道那是假锄草剂还能朝自己的地里使吗?

  那恐怕不行,他毁了村里的庄稼,祸害了我的村民,我身为村长,理当为民伸张正义,因此,他必须受到惩罚!詹石磴声音虽然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

  这恐怕只是借口吧?你要惩罚他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他娶了我,是因为我没有嫁给你的弟弟。暖暖直盯着詹石磴的眼睛。

  随你怎么说吧。詹石磴又接上了一根烟,长长地吸了一口,很悠然地弹了一下烟灰。最好别把私事和公事搅到一起,好么?

  村长,你要为当初的事生气就把气撒到我身上吧,那不怨开田,是我不愿嫁给你弟弟的,我和你弟弟平日没有接触没有感情基础,我不爱他。尽管我自认为我没有做错什么,可我还是愿为那件事给你们一家造成的伤害给你赔个不是,也许,我当初应该换另外一种做法更好。暖暖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仅仅是赔个不是?詹石磴一直眯着的眼睁开了。

  那你要我咋着做?

  詹石磴又把眼眯了起来,让一束若有若无的光在暖暖的胸前晃。

  赔钱?也行,你可以先说个数,待俺家从这回的灾难中缓过劲来,一定赔你!我先给你写个保证,行么?

  我从来就不缺钱。詹石磴吐了个好看的烟圈。

  那我给你赔礼。暖暖说着,扑通一声朝詹石磴跪了下去。

  这恐怕没有啥意思。詹石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你和旷开田当初把我们老詹家的脸踩到地上,现在一跪就算完事了?有那样便宜的事?

  你说要我咋办?暖暖脸涨红着站起身,显然在强忍着心里的气愤。你说个办法,行吧?我按你说的做。

  这种事你还能不明白?詹石磴的眼眯得更小了,吸了一口烟,定定地看着烟头上的火吞食着烟丝。

  我确实不明白,你说吧,是以后常让开田去帮你家种地?你知道他种地的手艺还行。

  地我倒是想种的,你有那么好的地……詹石磴没有说下去,一双眼也扭向了墙角。

  暖暖在短暂的一怔之后脸轰地红了,她听明白了,她知道詹石磴嘴里的“地”是啥意思,嗷,你这个狗东西!原先压抑在眼底的气愤转眼间都涌了出来,只听她怒极地低吼道:你这个下流的东西!我没想到你会这样下作!我过去还是高看了你,把你当成了村长,原来你是个畜牲!畜牲!

  骂完了吧?詹石磴不气不恼地站起身子,挥了挥手中的钥匙道:我们都该回家吃晚饭了,你的公公婆婆还在等着你的消息哩,走吧,咱们别在这儿闲磨牙了。

  狗!猪!暖暖怒不可遏地骂着,边骂边转身跑出了门……

  暖暖一脸怒色的推着自行车进院门时,家里养的那条黑狗欢喜地摇着尾巴迎过来,仍在暴怒中的暖暖嗵地朝狗踢,了一脚,同时骂道:死狗!不要脸的东西!黑狗被这无故而突然的袭击弄得委屈地叫着跑向远处。婆婆抱着丹根过来,一看暖暖的脸色和举动,就知道没有好消息,老人没有再问什么,只是把丹根放到暖暖怀里,自己去倒了一碗开水,用小勺舀了一勺白糖放进开水碗里搅搅,递到儿媳手上。

  暖暖的嘴唇刚挨住糖水碗,眼泪就流了出来。盾石磴,你个狗东西,你竟敢这样要挟人?!说得多么冠冕堂皇,为村民伸张正义,原来肚里藏着这样肮脏的东西。你睁眼看看我是谁,我会顺了你的心意?!懵懂无知的丹根哪晓得妈妈心里的难受,手抓 着妈的胸衣摇晃着身子哼哼着要去吃奶。暖暖匆匆喝了几口水,忙把上衣解开,将奶头塞到了儿子嘴里,一边听着儿子吞咽奶水的声音一边任眼泪向衣襟上滴答。

  现在咋着办?詹石磴起了如此歹意,你再求他也不会动心了,难道真要等着开田被判刑?去告詹石磴?可咋告他?他说他要为村民伸张正义,他错在哪里?他的理由光明正大。开田呐,咱们当初真真是眼瞎了,怎么会买了假锄草剂,把整我们的把柄送到了詹石磴手里,我后悔呀……暖暖那天晚上躺到床上,根本不可能睡着,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事情。天快亮的时候,婆婆拍响了她的睡屋门,婆婆隔了门缝小声说:暖暖,开田他爹刚才让肚子疼给疼醒了,非要问清开田啥时能回来不可,我骗他说后天回来,可他不信,一定要见你,要不你就去他床前给他说一句,先宽宽他的心。暖暖闻言心被揪了一下,忙起来穿衣,赶到公公的病床前说:爹,我昨儿个去了乡上,人家派出所已经答应过几天放开田出来。你骗我的吧?躺在那儿的老人在灯光下将两只眼直盯着儿媳:要真有这好消息,你昨晚回来时会过来给我说的。暖暖的心又起了一阵揪疼,她真想把实情说出来,可怎么开口?爹,我昨晚回来时身子太累,所以没过来,娘给你说的信儿是真的,开田后天能回来。老人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晕,显然是信了儿媳的话,眼里露出欢喜说:能回来我就放心了……

  安慰罢公公回到自己屋里,暖暖呆坐在床上许久没动,直到天色大亮婆婆拉动风箱开始做饭,才下床出来。不答应了詹石磴的要求,怎么可能让开田很快回家?要不,今儿个再去派出所一趟,再想法子求求人?

  那天上午,暖暖又骑自行车去了乡上,可到了派出所门口,看门的警察又拦住了她,她恳求再三,但那警察坚持说旷开田的案子还没结,她进去也没用,始终不让进。无法,她只好又去乡政府门前找了那个看门人,看门人摇摇头说:不是让你去求求你们村长嘛,怎么又来了?暖暖不好说出真情,只能流着泪说:村长不答应,他坚持要让判俺娃他爹的刑。看门人听了,忙又拿起电话拨起号码来,片刻后,那人放下电话说:你们村当初买了假锄草剂的几十户人家,今儿个又联名写了信,刚刚送来,要求严惩你男人,事情更麻烦了。暖暖无言,自然明白这事是谁促成的,知道自己再在乡上呆着也无用,就起身对那看门人说:大哥,谢谢你帮忙,俺回了。看门人追出门外好心地交待:一定要多求求村长,让他把村民的火气消消,要争取不判刑,一旦判了刑,日后就是释放了,也成了刑满释放者,对你们儿女今后的前途不好……

  看门人的最后一句话像石头一样地砸在了暖暖心上,使她陡然明白,如果开田真的被判了刑,除了开田受罪、家里名誉受损之外,还会给儿子丹根带来影响,天呐,丹根,我决不能让你受连累!你要真成了刑满释放者的儿子,说不定就断了你日后上学、当兵、做官、进城市的路,不!可咋样才能让詹石磴发发善心呢?詹石磴,你不能仅仅因为我当初没跟你弟弟结婚,就对我们一家下手。咋着办?赔钱,他不收;赔礼,他不要;难道真要顺了他的心思不成?狗东西,天下竟有你这样的男人?!

  暖暖推着自行车,几乎是一步一挪向楚王庄走的,边走边在问自己:咋着办?咋着办?可眼见到了村边的那个刻有楚王庄仨字的石柱子下,还是没有想出一丁点办法来。她把自行车支好,将身子靠在石柱子上,两眼发呆地望着正向暮色里沉去的村子,渐渐地,就又有泪珠子从脸上滚了下去,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她抬手抹了一下眼泪,推起自行车径向村委会的小院走去。

  夜色已经很浓了,喧闹了一天的村子正在沉人安静,各种响动包括羊叫声都在降低,村委办公的房子四周,除了盾石磴正在锁门弄出的声音之外,没有了别的动静。暖暖径直走到詹石磴身后,咳了一声。

  詹石磴闻声扭过脸来,夸张地叫道:嗬,是暖暖,回来了?听说你今天又去了乡上,见到了哪个当官的?有没有带回好消——

  在哪儿做?暖暖截住了他的话,冷冷问。

  做啥子?詹石磴有一刹没听明白,愣在那儿,不过他只看了一眼暖暖那冷若冰霜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就全明白了,一丝得意随之浮上了嘴角,他什么也没说,只是转身又打开了门,走了进去。

  暖暖回望了一下四周,没有别人,也没有别的声音,她将含满不甘和屈辱的双眼闭了一瞬,才挪开了步。她刚迈过门坎,门就在她身后一下子关死了。屋里黑得很,她模糊看见屋角放着一张床,她再一次将眼闭上。她听到了他的呼吸声,感觉到他走到了自己身边。

  俺丹根他爹明儿个必须回来!

  行。

  如果你敢食言,我就舍命跟你——她的话音未落,就觉得自己的身子一下子离了地,跟着便被扔到了床上,她本能地去捂自己的胸脯。

  捂啥子?又不是我强迫你,自己脱!

  暖暖忽地坐了起来瞪住詹石磴,不过片刻之后,她又慢慢抬手,咬了牙去解衣扣。

  这身子是不错,瞧瞧,多白多嫩多喧和,我以为我们詹家人是没有资格碰的,原来也是可以——

  詹石磴——暖暖愤恨地刚要张嘴骂,不防一双奶子倏地被抓起,她立时疼得吸了一口冷气。

  多好的庄稼地呀!詹石磴边说边猛地掰开了暖暖那雪白的双腿……^T*xt-。小%说天.堂w w w/ shu Otx 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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