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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雀记》:第五部分

  第19章 回家

  有一天早晨,马师母和儿媳妇去开店门,发现店里出了事。

  店堂内涌出一股污浊的怪味,模特儿都衣冠不整,歪歪斜斜挤在一个角落里。他们一眼看见收银台上睡着个老头,嘴里打着响亮的呼噜。老头的身上盖了两件呢子大衣,脚上搭了一件羊毛衫,脑袋下枕着一个绣花靠垫,都是店里的货品,柜台下面还放着一双老式的布鞋,布鞋边摆着一只老式的搪瓷夜壶,不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他们认出来,那是祖父,久违的祖父回来了。

  婆媳俩此起彼伏地惊叫着,仔细一看,店堂与保润家竟然打通了,原本封死的一道暗门被凿开了一个大洞,从时装店这一侧探头出去,可以看见保润家的家具杂物了。儿媳妇吓得跑出了店堂,马师母又气又急,对着那个洞口大叫起来,保润他妈快来,你快来看看吧,这算怎么一出戏,恶心死人啦。洞口那边没有回应。保润的母亲一定留宿医院了。马师母的叫嚷只惊动了一只老鼠,那老鼠身形硕大,它从厨房窜出来,钻到碗橱下面去了。

  祖父闻声坐了起来,他的头发长得像个野人,眼窝深陷,眼角上沾满了眼屎,木然地瞪着马师母,你是谁?你不是马家的媳妇吗,跑到我房间里干什么?两件呢子大衣从祖父身上慢慢塌落,祖父出逃者的身份也得以清晰地鉴定,他还穿着井亭医院的蓝白条睡衣,手腕上拴着一个红色的号牌,9—17。有一股又酸又馊的怪味从祖父身上散开来,悠悠地荡漾在店堂里。

  马师母镇定下来,急着去捡地上的时装,差点撞翻了搪瓷夜壶,她气昏了头,指着暗门上的那个洞,对着祖父嚷嚷,钻回去,快钻回去,这不是你的房间了!

  祖父不愿意听从马师母的指挥,坐在柜台上缓缓地环视着店堂,哪来这么多衣服?我的床呢?我的柜子呢?我的照片呢?马师母说,没有了没有了,这儿早不是你房间了。她试图把他从柜台上拉下来,拉不下来,他瘦弱的身体里残存的力气,远远超出她的想象。我的大床呢?祖父说,那么大一张床,你们把床搬到哪儿去了?马师母说,这里没有你的床了,你的床在井亭医院。祖父茫然四顾,那人呢?保润呢,我儿子呢,保润他妈呢?马师母不知如何应付,又兼在气头上,便尖声喊道,不在不在都不在!她一喊,店堂里响起了一阵回声,不在。不在。都不在。那回声把马师母自己吓了一跳,怎么会有回声呢?她瞥一眼暗门上的洞口,正有一团凄凉的寒气从保润家那侧渗透过来,流淌在她的脚下,像一股隐形的不祥的洪水。她突然怕了,跑到店外对儿媳妇喊,你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快去叫人,把你公公叫来,把老大老二都叫来!

  很快马师傅带着两个儿子赶来了。男人们毕竟有力气,处理突发事件也要冷静一些。他们把祖父从收银台上架下来,顺势给他穿好了鞋子。大儿子吸紧了鼻子说,老头的脚好臭,起码一个月没洗了。小儿子说,不是脚臭,好像是裤子臭,他的裤子后面是什么?不会是屎斑吧?马师傅批评儿子们说,别嫌弃人家,谁都有老的一天,你们到时说不定比他还要臭。

  祖父还记得马师傅的乳名,用手指戳他的肩膀,你不是马家小八子吗,大清早的,你们怎么一齐跑到我家来呢?我们家的人都到哪儿去了?马师傅把祖父安置在椅子上,叹息道,保润他爷爷,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不好好地呆在井亭医院,跑回来干什么?你好大的本事啊,井亭医院七岗八哨的,你怎么跑回来的?祖父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狡黠之色,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十块,我花了三十块钱。马师傅追问,花了三十块,买通的门卫?祖父忽然意识到什么,抿着嘴唇说,我不能告诉你,告诉你就把老王卖了,下次就不方便了。马师傅的两个儿子这时都笑起来,大儿子说,谁说他的魂丢了?没丢干净呢,他还知道贿赂,还知道搞不正之风。小儿子好奇地摸了一下祖父的后脑勺,说,他的魂说不定真的回来了?井亭医院那么远的路呢,还是深更半夜,否则,他怎么找得到家?

  马师母已经把祖父的夜壶送到了洞口那侧,嘴里说,恶心死了,恶心死了。按照她的主张,夜壶塞回去之后就轮到人了,祖父是从洞口钻过来的,理应把他从洞口送回去。马师傅过去研究墙上的洞,不禁感叹了一声,这老头,不愧天下第一锹啊!挖地挖得好,挖墙也挖得好,你们看这洞,挖得多整齐多实惠,正好一个脑袋过来,一个肩膀过来,一锹也没多挖呢。

  单单从技术上看,把祖父塞回去是可行的,但马师傅不同意老婆的妇人之见,他认为祖父再疯也算长辈,把一个长辈如此塞进洞里了事,不仅草率,而且不近人情。他和儿子媳妇们商量,这一次,必须替保润家分忧了,他们要亲自把祖父送回到井亭医院去。马师母后来被说服了,跑出去给祖父买了大饼油条,说,好人做到底,他好歹回家一趟,让他吃饱了肚子再走。

  鲍三大的黄鱼车很快停在了时装店门外,人也等在车上了。无奈祖父狼吞虎咽地吃了人家的早餐,却不肯配合人家的善行,他抱住一个塑料模特儿往地上一躺,像一个小孩一样耍起了赖皮,我哪儿也不去,我回来过节的,祖父说,你们不知道明天是五一劳动节吗?是劳动人民的节日,我要过节。

  对待这么一个老人,不宜过分使用武力,大家都手足无措,犯难地看着一家之主。马师傅一时也没有主张,拉着祖父的手,无意中碰到那个井亭医院的号牌,9——17,一低头,马师傅注意到祖父枯皱的手腕皮肤,镌刻着一道深深的暗红色的绳痕。马师傅忽发灵感,想起保润的绳子,眼睛顿时亮了。找绳子,绳子!他打开柜台门,找到了一卷尼龙绳子,绑绑看,我们也来绑绑看,听说他看见绳子就听话,我们也来试一试。

  绳子果然是灵验的。店堂里的人记得非常清楚,马师傅手里的尼龙绳在祖父的手腕上只绕了一下,一下,就像念出某种神奇的魔咒,老人身子一颤,头一昂,立刻驯顺地站了起来,他说,松一点,要民主结,我要民主结。

  开始听不清楚他的要求,后来闹明白了,他要捆一种叫做民主结的花样。大家都缺乏捆绑经验,讨论了半天,谁也不清楚民主结是怎么捆的,凭着对字义的推测,这种绳结应该比较宽松。马师傅说,好,保润爷爷,这要求不过分的,就给你捆个民主结,你这把年纪了,我们也不忍心给你法制结。父子三人七手八脚的,总算在祖父身上捆出一个想象中的民主结,虽不好看,但松紧适度。一家人带着胜利的喜悦,簇拥着祖父走出店堂,登上了鲍三大的黄鱼车。

  鲍三大的黄鱼车在香椿树街上总是威风凛凛的,臭带鱼来了,让开,让开!伴随着他洪亮急迫的喊叫,路人只好纷纷让路,平时总有人对他缺乏尊重,鲍三大,你去充军吗?鲍三大你到殡仪馆拉尸啊?那天的情形有所不同,没有人骂鲍三大,人们发现黄鱼车上的乘客阵容太奇怪,马家父子大家都认识,那个五花大绑面容枯槁的老头,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来了。很多人问,你们从哪儿绑了个糟老头啊?那么把年纪做了什么坏事?鲍三大卖弄嘴皮子道,你们太幼稚了,做坏事的不一定绑着,绑着的不一定做了坏事,懂不懂啊?马师傅是正经人,怕别人误会,指指祖父,又指指自己的脑门,是保润的爷爷啊,他从井亭医院偷跑出来的,我们要把他送回去。

  被捆绑的祖父面带微笑,显得很慈祥。

  他被马家父子搀扶着,端坐在黄鱼车上。从正面看,他的身上有绳子紊乱地穿越,像一名老迈的逃犯,马家父子像他的押解员,再看他的背影,那背影透露着德高望重的气息,像一名游子归乡的贵宾,马家父子像是他的随从和跟班了。祖父对香椿树街的记忆零乱而细密,有着时间的筛选,他只认识三十年以上的邻居熟人。春耕的母亲坐在门口晒太阳,他还按照多年前的老规矩,喊她新嫂嫂,新嫂嫂,吃过饭了吗?可惜新嫂嫂不认识他了,她用手搭着前额打量黄鱼车,说,这是哪一位啊?还叫我新嫂嫂呢,马上都要去火葬场罗。路过公共浴室的时候,正好遇见浴室开门,老锅炉工廖师傅在卷门帘,祖父还记得向廖师傅打听浴池的水温,廖师傅,今天池子水烫不烫?廖师傅正在闹什么情绪,大声说,不烫,上面说要节约能源,不让烧烫,只有温吞水,你们爱洗不洗!后来黄鱼车经过北门桥头,桥上站了一堆少年,不知为什么在起哄,打打闹闹的,还有人对着黄鱼车打唿哨。祖父忽然想起了保润,情绪开始波动,保润呢?他瞪着眼睛问马师傅,保润去哪儿了?我家保润到底跑哪儿去了?

  马师傅对两个儿子使了个眼色,说,你家保润出远门了,你家保润去旅游了。

  看祖父疑惑的表情,旅游的说法他并不相信。保润,保润,你野到哪儿去了?你丢下我不管,以后要后悔的!他开始躁动,不停地向着街道两侧东张西望,有几次他企图站起来,都被马家父子按住了,黄鱼车不停地摇晃,鲍三大的骑行难度陡然增加,他在前面责怪马师傅父子,你们人道主义搞多了,要让他听话,民主结怎么管用?要搞就搞法制结,绑紧一点,再紧一点!

  马师傅父子一起动手,重新调整了绳结的力度。鲍三大的策略果然见效,好言相劝,比不上绳子发言,捆绑对于祖父的化学作用是很明显的,捆得越紧,绑得越密,那个身体就越驯顺。马家父子都是捆绑的新手,只能在实践中探索捆绑的艺术,他们试着加大力度,尽可能地利用长度,把尼龙绳的多余部分一起拴在祖父的膝盖上,这样的探索很快成功了,老人下肢的骚乱骤然停歇,整个枯枝般僵硬的身体渐渐归于柔软。这不是民主结,是个乱结啊,我要民主结!尽管祖父嘴里还在抗议,人总算安静了下来。马师傅端详着自己无意中创造的绳结,觉得它又怪异又可靠,随口问儿子,这应该叫个什么结?儿子们说,我们哪儿知道?这要问保润,他才是专家。鲍三大回过头匆匆扫了一眼,你们不看报不学习,就是没文化,起名字要配合形势的,叫个安定结,多好。

  有了那个安定结,祖父确实就安定了。

  后来黄鱼车经过护城河上的立体交叉桥工地,四周人山人海,一片繁忙的建设景象,祖父阴郁的面孔上泛起了明亮的微笑,车上四个人清晰地听见了他的感慨,祖父说,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啊。

  中阙 柳生的秋天

  第20章 侥幸岁月

  柳生夹着尾巴做人,已经很多年了。

  他侥幸躲过了一场牢狱之灾。此后,他的生活被侥幸所定义了,多少年来父母的絮叨像一只闹钟,随时随地提醒他:你的快乐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自由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夹着尾巴做人吧。你的全部幸福生活都是捡来的,不要骨头轻,你必须夹着尾巴做人。

  他的骨头其实不轻。他拖累了整个家庭,这种负罪感抑制了青春期特有的快乐,使他变得谦卑而世故。因为他,家里的债欠得太多了,债主的名单也太长了,邵兰英为此做出了分工。柳师傅交际广,负责回馈法院公安那面的关系网,那些应酬有套路,大抵是烟酒礼券洗桑拿,加上请客吃饭,接近外交事务。邵兰英自己揽下的事情,其实更像复杂的宣传统战工作。她最怕人心多变,仙女那边一旦反悔翻供,儿子还是跑不了。笼络老人用钱最见效,笼络仙女的心,光用钱不行,还要投其所好。邵兰英知悉仙女喜欢漂亮的饰物,买了一堆五光十色的珠链、戒指和头饰去,仙女根本瞧不上那堆东西,嫌低档,嫌俗气,倒是一眼看上了她手上的翡翠手镯,邵兰英不舍得这个祖传的镯子,嘴上客气了一下,强调镯子戴了好多年,不容易摘了。仙女说,你想给我就能摘,我给你拿肥皂来,看好不好摘?她没有办法,忍痛摘下镯子,看着仙女把镯子套到了自己的手腕上,心里嘀咕,这个女孩子,日后不知会嫁到谁家?嫁到谁家,谁家一定要倒霉的。

  邵兰英给老花匠一家送礼,一年要送三次,分别是春节、五一节和国庆节,时间合理绵延,像法令一样雷打不动。老花匠一家搬迁到了郊县的双山林场,那条统战之路一下变得更加辛苦,她不怕,照旧带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篮子坐长途汽车到双山林场去,坚持了好几年。她一心要认仙女做干女儿,仙女不答应,仙女的奶奶倒与她姐妹相称了。直到有一次她去林场,发现老花匠的宿舍里来了新房主,人家告诉她老花匠已经干不动活了,林场辞退了他们,仙女去了外地工作,老夫妇俩回乡下养老去了。她僵立在宿舍前,一声声地长叹,心里不知是喜还是忧。人家又到屋后搬了一盆白兰花给她,说是老姐妹留给她的礼物。白兰花当时正开着,很香。她依稀记得自己说过最喜欢白兰花,说说而已,没想到老花匠夫妇记在了心里。她有点感动,带着那盆白兰花离开林场,无奈左手一篮子礼物没有出手,右手的花盆越来越沉重,走到半途中,她看看四下无人,狠狠心,把那盆白兰花放在路边的草丛里了。

  至于柳生自己,他承担了一项特殊的任务。邵兰英指派他给保润家送猪下水,送了几次,猪肝猪肚都被保润的母亲当场扔到街上,他再也不肯去了。邵兰英也没有再逼迫儿子,说,本来是顺水人情,不收就不送了,否则别人往歪处想,以为我们心虚,好心给人当了话柄,小意思就变成没意思了。

  这边停止了善意的表示,那边却有了让步的反馈。精品时装店的马师母肩负斡旋的使命,特意到肉铺来找邵兰英谈心,她说人心都是肉长的,保润的父母已经认了命,无心追究柳生了,他们胃口不好,对猪下水没有什么兴趣,家里不缺别的,缺的是人手。三句两句就说到了祖父,好歹是家里的长辈,好歹活着,扔又扔不掉,管又管不了,成了他们的一块心病。马师母婉转地表达了一个意愿,保润替柳生吃了官司,是否让柳生代替保润行个孝道,多去井亭医院照顾一下疯老头?邵兰英虽不认可马师母的逻辑,心里觉得这要求并不过分,她说,马师母,你给粟宝珍也传个话,我们两家不是冤家,我们两家有缘啊,让她想想,这街上就出了两个精神病,给我们两家摊上了,怎么没有缘?柳生去替保润行孝,谈不上,两家人互相照顾一下,倒是应该的,只当让柳生去学雷锋了。

  邵兰英把新任务交给儿子,柳生不赏脸。他说你们虚情假意的干什么?又要做婊子又要立牌坊,要去你们去,我没有那么好的胃口,我看见那老头就犯恶心。邵兰英火了,用鸡毛掸子打了柳生,她说,伤疤还没好,你就忘了疼?让你尾巴夹夹紧,你倒又翘尾巴了?这不是虚情假意,是做人的道理,自己欠下的债,你自己不知道?你年轻力壮的,跑几次井亭医院怕什么?捏着鼻子也要去,我们做父母的不开银行,不能替你还一辈子债的。

  母亲总是了解儿子的,柳生必须夹紧尾巴,而他人生的伤疤,其实并没有完全愈合。保润是一个梦魇,说来就来,不分白天黑夜。有一天早晨他骑车路过铁路桥,一列火车正巧轰隆隆地通过桥面,一团黑影从火车上飞落下来,掠过他的肩膀,挂在自行车杠子上。他定神一看,居然是一个绿色的尼龙绳圈,看那绳圈的直径,应该是一个套头圈,他好奇地试了试,绳圈套上他的头部,不大,也不小,严丝合缝地咬住他的脖子。他惊出一身冷汗,火车已经过去了,他还站在桥洞下发怔,突然怀疑,保润会不会出狱了?保润会不会正在那列火车上?他扔掉那个尼龙绳圈,恐惧缓缓地消失了,一种巨大的内疚浮上了心头,他对着火车的影子说,对不起,国际大傻逼。

  柳生曾经去枫林监狱探望过保润。

  是一个炎热的夏天,他背着一只旅行包,搭长途汽车到了枫林镇。包里装满了他为保润精心挑选的礼物,香烟、白酒,袜子,墨镜,其中有一支特殊的圆珠笔,是一个亲戚出国带回来的稀罕物,摁一下笔头,笔杆上金发碧眼的女郎会慢慢卸下她的泳装,大大方方展示一个性感的裸体,他喜欢这支笔,他认为保润会更喜欢这支笔,所以他把它小心地插在衬衣口袋上,准备伺机塞给保润。

  天气很热,他在监狱门口看见一个老妇人带着包裹,坐在阴凉的墙根下,一边打瞌睡,一边默默地流泪,她的身边竖着一个纸牌,纸牌上写着:李福生是冤案!他不知道李福生是她什么人,也无意打听那冤案是怎么回事,是那个老妇人的哀伤,让他有点震惊。老妇人边睡边哭,呼吸时鼻息浊重,犹如风箱,泪珠则以均匀的速度渗出眼眶,一滴一滴地淌落在面颊上,他盯着那道泪泉注视了一会儿,渐渐地觉得浑身不自在了,冤案?他嘟囔道,有什么稀奇的,这世界上的冤案太多了吧?

  他找了一片树阴躲避毒辣的日头,看见一个奇怪的少年沿着监狱的围墙,不停地绕圈,少年穿着汗衫和短裤,满头大汗,走一会停一会儿,将耳朵贴着墙,听一会儿,又喊一会儿,大宝,大宝,你给我滚出来!少年的声音尖利而愤怒,他在后面暗自发笑,问旁边卖冷饮的摊贩,他在喊什么?大宝是谁?那摊贩说,好像是个强奸犯,男孩每年都来,说要亲手把那个大宝阉了。

  他不宜开口探听,大宝强奸了谁?是少年的母亲还是姐姐,或者是他的女朋友?他在心里猜,猜着猜着觉得扫兴,脸上有点发烫,看看离监狱会客时间还早,他买了根红豆冰棍,一路吃着冰棍,去附近的枫林镇上闲逛了。

  枫林镇不仅有个著名的监狱,还是一个古镇。这类有历史的小镇夏天都比较凉快,树木参天,房屋高大古老,总是体贴地给予沿途的行人一片荫凉。他在荫凉处走走停停,看看石板路中央的古井,看看路边墙泥斑驳的祠堂,嘴里说,没意思,这种东西有什么意思?后来就走到了一家杂货店门口,一群小镇青年聚集在此,乱哄哄的,围着一张崭新的台球桌打球。

  他停下来看热闹。对于桌球,他其实一知半解,只不过小镇青年们球技太滥,给了他逞能的机会。他嘴巴闭不住,手也闲不住,在旁边指指点点,小镇的青年们不买账,他干脆自己上了场,这一下就玩得不可收拾了。他爱面子,输不起,一局输了不服气,再来一局,这样玩了半天,店主出来收钱,对手让他付钱,说你输当然你付钱,他觉得合理,去找旅行包,这才发现他的包不翼而飞了。问旁边的人,都说不知情,还有人反问他,你真的带了包吗?没见过你的包么。他又急又恼,脱口骂道,怪不得监狱选中了你们枫林镇,原来抓人方便,你们这里到处都是小偷!

  他犯了众怒,被杂货店门口的青年们团团围住,差点挨了打。店主出面保护了他,但是同情归同情,打桌球的那笔费用,店主无意豁免,他掏不出钱来,走投无路之间,想起口袋里的特殊礼物,拿出那支圆珠笔摁一下,说,先来看洋妞,我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他的嘴里发出了快乐的指令,脱,穿,穿上,脱了!店主和青年们都推推搡搡地争抢有利位置,大家瞪大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圆珠笔,他一下又威风了,最后,把圆珠笔往店主手里一拍,慷慨地说,德国进口货,三百块也买不到,今天算我倒霉,归你了。

  等他赶回监狱门口,会客时间已经过去了。他看着接待室关闭的大门,看看自己两手空空,摊开手,苦笑了一声,说,好。这样也好。虽然误了正事,误得荒唐,但也许那是天意,他很快原谅了自己:反正也没有礼物了,反正他也不一定愿意见我,反正见了面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长途汽车的车票,对着监狱大门晃了晃,反正,我已经来过了。

  这些年来柳生一家风调雨顺。用邵兰英的话来说,都是积德行善修来的福。花痴柳娟的病奇迹般地好转,出院了,天天坐在家里刺绣,绣鸳鸯戏水,鸳鸯绣得活灵活现的。有人好心来做媒,对方是老西门一个坐轮椅的钟表匠,两个人见面,竟然一见钟情,柳娟及时嫁了,第二年便生了个小宝宝。是个女婴,美如天仙,众人见了,无不赞叹命运对柳娟额外的垂青。本来柳生一家与井亭医院已经撇清了关系,不必与那个晦气地方打交道了,但是,从保润家派来了新的义务,这义务呈现篱笆的形状,一次许诺,某种道义,还有群众舆论,它们一齐将篱笆扎紧,柳生无法脱身了。

  柳生就这样成了祖父的访客。

  他大老远地跑到井亭医院去,陪着别人的祖父。祖父是一棵疯癫的不老松,以家族的名义幸存于世。他面对祖父枯瘪的面孔和羸弱的身体,仿佛面对一场战争留下的废墟。该凭吊的凭吊了,该安慰的安慰了,所有该做的事情都做好,剩下的,便是百无聊赖。持久的善举,适合一个圣人,并不适合柳生,他做好事,总做得三心二意。外面的世界越来越精彩,香椿树街的万元户越来越多,各行各业都开始流行一句话: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蛊惑了柳生的心,他愿意浪费一点时间,但浪费的时间最好能换来点金钱。他在荷花弄有个熟识的朋友,靠回收各大医院废弃的医疗器材,出去倒卖,发了横财,柳生受此启发,认定井亭医院里也有商机。所有的商机,都是跑出来的。他有事没事就往医院的办公楼里跑,口头禅是:有没有生意介绍我做做?井亭医院的医务人员也跟他混熟了,没有生意介绍,倒有人热心地介绍对象给他。他说我先要生意再要对象,有了好生意,自然会有好对象。乔院长那里他跑得最勤,给乔院长跑腿,陪乔院长下围棋,只输不赢,输得还很认真,他和乔院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最终是乔院长拍板,给了他一笔真正的生意,允许他来承包医院的菜蔬肉类供应。柳生当天就回家向父母宣布,我要下海了,我要买一辆面包车。

  父母都是有远见的人,他们认为外面形势变了,儿子在肉铺混日子也没有什么出路,下海试试也好。于是,父母动用了自己的积蓄,加上女婿的赞助,给柳生买了辆面包车。

  他开着面包车来往于香椿树街和井亭医院,每周都到医院财务科结一次账,再去祖父的病房,心情好了,脸上总是喜洋洋的。有人看见过他把一个红包往祖父的裤腰里塞,关照祖父说,没钱了跟我要,我要是不在,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找人去买。他甚至还跟祖父开玩笑,想找小姐也可以,告诉我一声,我把小姐给你送过来。

  祖父近年来四肢肌肉萎缩得厉害,已经拿不动铁锹铁镐了,无需捆绑,监护就少了很多麻烦。柳生去陪祖父,更多的是打扫他身体的卫生,替他理发,带他洗澡。祖父的头颅与别人不一样,头发剃干净之后,头皮上一块勾形疮疤清晰可见,他问祖父那是不是当年挨批斗,被王德基用煤炉钩打出来的?祖父点头称是,说以前打他的人多了,他不计较王德基,只是那煤炉钩打得不是地方,头上要不是有那么一个通道,他的魂也没那么容易飞走,要是当年敢歪歪脑袋,躲一下煤炉钩就好了,躲一下,说不定他的魂就永远丢不了。柳生说,咳,还说那魂干什么?别的老人都有魂,有魂有什么用,不都翘辫子了?你没魂那么长寿,有什么不好?替祖父洗澡的时候,柳生注意到老人的生殖器像一只田螺,隐藏在稀疏的白毛中间,他好奇地问,爷爷你怎么那么小了?要是给你送小姐来,你还有没有用?祖父腼腆地捂住了胯下,很诚实地告诉他,以前有用的,我怕它给我惹事,天天严格约束,时间长了,它就安分了,现在恐怕没什么用了。

  祖父对他的善举有过疑心。祖父说我家保润哪儿有什么好朋友,就算是好朋友,也好不到你这个份上。你是不是要分我的家产呢?小伙子,你要是有这个心,那就来晚五十年了,我们家以前是阔过,半条香椿树街都是我家的,上海外滩有家美国银行你知道吧?那美国银行里有我们家一只保险柜!可惜都保不住呀,多少房契地契也经不住一把火,多少金山银山也经不住抄家没收,现在我是无产阶级了,你这么伺候我,我只能请人给你写封感谢信啊。柳生嬉笑道,我不算保润的好朋友,我不要你的家产,也不要什么感谢信,爷爷,雷锋你知道吧?你以后就把我当活雷锋好了。

  他欠保润的,都还到了祖父的头上。与祖父相处,其实是与保润的阴影相处,这样的偿还方式令人疲惫,但多少让他感到一丝心安,时间久了,他习惯了与保润的阴影共同生活,那阴影或浓或淡,俨然成了他生活不可缺少的色彩。他曾经听见父母在厨房里悄悄地议论,有朝一日保润回家了,对柳生会是什么态度?好心会不会有好报?要是保润不领柳生的情,那我们家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父母的忧虑伤了柳生的自尊,他冲进厨房,从母亲的汤碗里抓过汤匙就往地上砸,父母还没有弄清儿子撒的什么野,他又抓起一个汤匙,高高地举起来,你们瞎操什么心,世界那么大,还容不下我和他两个人?他斥责着父母,开始砸第二把汤匙,这次动作很潇洒,手一松,汤匙自动坠落在地,砰地一声过后,他用脚归拢地上的碎瓷片,说,你们看见这两把汤匙了吗?这就是我的态度,我和保润,能和平就和平,要是不能,我跟他同归于尽!

  第21章 特二床

  门被撞开了一大半。

  有人莽撞地往办公室里面闯,带着一阵寒风,还有一股甜腻而浓烈的香水味。为什么不开门?你们在下棋还是打牌?那女人微胖的面孔率先钻过了门缝,尖厉的声音变得激愤起来,好啊,关着门在下棋?知道我们国家为什么落后吗?就因为养了你们一大窝懒虫,混吃等死,上班不干活,天天下棋!

  他们是在下棋。柳生经常陪乔院长下围棋,乔院长下棋的时候是不处理工作的,谁若不知趣,就由柳生出面,把人打发走。柳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正要去驱赶那个女人,女人从挎包里抽出一把宝剑,只见半空里银光一闪,女人高喊道,闪开,马仔闪一边去!

  一听就是郑姐,飞扬跋扈惯了,她不屑打听柳生的名字,从来都喊他马仔。是一个四十岁多岁的妇女,装扮时髦,时髦得有点不伦不类。她穿着猩红色的羽绒服,黑色健美裤,白色运动鞋,肩上挎了一只棕色的皮制剑鞘,那剑鞘使她看上去盛气凌人,像一个新时代的女金刚。柳生每次看见郑姐的宝剑,都忍不住发笑。听见他的窃笑声,郑姐猛然回头,剑挑柳生的下颚,马仔,你笑我的剑?现在社会上妖孽太多,我随身带把剑斩妖,有什么好笑的?柳生小心地躲闪着剑,我不是妖孽,你别斩我呀。郑姐说,你做妖孽都不配,你是个小马仔,小马仔,你不认识我的?柳生说,我哪儿敢不认识你?你是箍桶巷的郑姐,千万富翁嘛。

  谁没听说过箍桶巷的郑姐和她弟弟郑老板呢?那姐弟俩是一个传奇。他们的创业之路与居民的沐浴紧密相关,姐姐承包了箍桶巷口的老澡堂养德池,弟弟最初在池子里帮人搓背,闲来无事,构思了一条精彩的广告:百年养德池,今朝水文化。广告巧妙地迎合了大批浴客崇尚文化的消费心理,养德池从此名噪一时,宾客如云。姐弟俩从箍桶巷起步,很快做大做强,成立了郑氏水文化连锁企业,旗下最多的时候拥有二十多个洗浴中心。后来企业再扩张,易名为郑氏国际投资贸易公司,做发泡塑料生意服装生意钢材生意汽油生意,还走出国门,买下了越南两座矿山的经营权,姐弟俩毫无争议地成为城南首富。荣华富贵来得太快,太多,姐姐懂得如何享受,弟弟一时无法适应,不幸得了妄想症,总是怀疑有人要暗杀他。有一天深夜,郑老板拉着一只旅行箱在大街上狂奔数千米,径直闯进公安局的大门,自称有人追杀他。值班人员发现他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三角内裤,两只手腕则戴满了名贵的瑞士手表,问他为什么是这副装束,他说,来不及,来不及了。打开箱子检查,里面除了几盒避孕套,都是一捆一捆的人民币,值班人员起初以为遇见一个梦游的富翁,询问之下,才发现不是噩梦的错,是恐惧击垮了年轻的郑老板,他投诉绑架者在他的办公室里留下了很多长长短短的绳子,指称杀手乔装打扮成美艳的按摩小姐,今夜就要伺机下手。值班人员很快联系上郑姐,郑姐当场在电话里哭了,说,他是董事长呀,这个样子,公司还怎么上市?值班民警问,你们公司的股票也要上市?去上海还是深圳?郑姐边哭边说,不去上海了,也不去深圳了,去井亭医院!

  郑老板成了乔院长的病人,郑姐却成了他的上帝,上帝不好怠慢,乔院长对柳生使了个眼色,还不快给郑姐泡茶去?自己去打开了药柜。开塞露,开塞露在哪里?他嘴里念叨着,郑老板还在便秘?长期便秘影响肠胃功能,我很重视这个情况的,昨天就吩咐他们多送几瓶开塞露去,都怪李护士不长记性。

  郑姐冷笑一声,开塞露开塞露,你就知道个开塞露,昨天就告诉你,我弟弟大便通了,现在不是便秘的问题,是他在这里的地位问题。我们交了那么多钱给医院,你给我们一个特二床,房间朝西呀,什么意思?我弟弟不住朝西房间,要住就住特一床,要朝南!

  特级病房是给厅局级以上准备的,给你弟弟特二床,已经算特殊照顾了。乔院长耐心地向郑姐解释着,眼睛突然一亮,说,特一床是康司令,老红军老革命老领导啊,你们见过康司令了吗?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我们没相处,他瞧不起我们,我们也不稀罕搭理他!郑姐似乎被捅到了痛处,勃然大怒道,少跟我提什么级别,现在是商业社会,钱就是级别!什么样的大干部我没见过?市委书记的手,我握得不想握了,省长的手,我也握过!你少拿康司令来压我们,康司令住院不交钱,我们交了多少钱?凭什么他是特一床,我弟弟就是特二床?

  乔院长的脸上有点挂不住了,示意柳生将茶几上的棋子收起来,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风油精,用手指蘸了些,一圈圈地涂在脑门上。头疼头疼,一边是司令,一边是大老板,我哪边也不敢得罪啊。他对柳生苦笑,含沙射影开了个玩笑,这倒霉院长真是个苦差事,赚不了钱,整天得罪人,柳生啊,干脆让给你算了。

  多少钱?郑姐突然问。

  乔院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多少钱?

  买你这个院长,多少钱?郑姐的宝剑在半空中挥了一下,她说,干脆我把井亭医院都买下来算了,我弟弟想住哪儿住哪儿,多少钱?你开个价!

  办公室里的空气忽然凝滞了,乔院长的脸上是某种震惊的表情,他瞪着郑姐的脸孔,嘴里连声说,荒唐荒唐,郑姐你太荒唐了。郑姐说,你才荒唐,现在市场经济,什么不能买,什么不能卖?日本人买了纽约的帝国大厦,你听说过没有?我有个朋友,一辆小轿车换了个副厅级,你相信不相信?柳生在一旁笑,一千万,卖给她么,医院给她,精神病人也卖给她,便宜卖,一千块一个。乔院长用眼神制止了柳生的起哄,斟酌半天,最终还是采取了好言相劝的方式,郑姐我知道你有钱,有钱还是花在别的地方好,有钱也别买井亭医院,这医院是国家的,我哪敢跟你开价?再说了,饮水不忘挖井人,你们家今天能够发家致富,靠的是谁?不是靠的共产党吗?共产党靠谁?都靠康司令他们当年打江山,人家是革命的功臣啊,我们怎么好意思跟他抢病房,郑姐你说对不对?

  郑姐不愿意点头,也不敢轻易摇头,被迫地产生了些许歉意,但歉意只是从眼神里闪了一闪,马上就消失了,她仍然充满了怒气,乔院长我问你,今天星期几?

  柳生朝办公桌上努努嘴说,请看日历,今天星期四。

  马仔闭嘴,这里轮不到你说话。郑姐用宝剑指了指柳生,剑头忿忿地转个圈,垂下,对着地面笃笃地敲,今天星期四了,我要的办公室,你准备好了没有?

  乔院长也许是健忘了,也许是装糊涂,他迷惑地看着郑姐,什么办公室?郑姐你要到井亭医院来办公?

  不是我,是白小姐!我弟弟聘的女公关,不要办公室吗?郑姐叫起来,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上星期就关照你,白小姐今天来报到,三楼东边那空房间,我们要租下来,给她做办公室!

  乔院长想起了什么,哦,那个小姐啊。他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挠着头说,这女公关到底是干什么的,我们也搞不清楚,她在高级病区出出进进,怕影响不好吧?柳生听出了乔院长的担心之处,在旁边帮腔,公关小姐有正规的,有野鸡的,还有挂羊头卖狗肉的,万一是个鸡婆呢?这是精神病疗养院,来个鸡婆到处乱走,你让病人还怎么安心疗养?

  你个烂马仔,再插嘴,我一剑斩了你!郑姐愤然地用宝剑对着柳生,做出一个斩人的动作,然后对着门外喊起来了,白小姐,你还站在外面干什么?进来给他们看看,你是正规的还是野鸡的,给他们看看,你是不是鸡婆!

  那个白小姐还站在走廊上。

  一团暗影在门边晃动,他们这才注意到,门外一直有高跟鞋笃笃敲地的声音。她进来了,像一朵湿润的乌云进来了,柳生记得很清楚,她一进来,室内的光线不知怎么就暗下去了,他迎接这个年轻女人,就像迎接一个悲伤而诡秘的黑夜来临。

  白小姐手里拿着一个活页夹,一部手机,手机上坠着金色的花状饰物。她身上有隐隐的栀子花的香味,头部和大半张脸用一条黑色的围巾蒙起来了,柳生只看见她的眼睛,眼睛很黑,很美丽,浓缩了两片愁云。一件深棕色的毛皮大衣覆盖着她的身体,帷幕一样厚重,垂到膝盖以下,露出了修长的小腿,还有那双紫色的镶钻的高跟鞋。

  无疑是命运安排的一次约会,他们的目光撞在一起,闪电不期而遇,伴随着一股隐秘的飓风,她头上的黑围巾不知怎么滑落下去,一张苍白而熟悉的面孔暴露在他的视线里,起先是傲慢,后来是惊恐。他们彼此认出了对方。只是两三秒钟的迟疑,柳生看见她转过脸去,对乔院长说,你这里有传真机吗?

  是仙女。仙女回来了。记忆訇然一响,成为满地碎片,放射出令人惊悚的尖利的光芒。她的毛皮大衣,一共拖曳着十年的时光。他看见了两只兔子。看见了水塔。看见了保润。他下意识地捂住半边脸,慢慢地往办公室门边移动,乔院长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柳生你去哪里?我这里好多事,都要你帮忙呢。柳生一时慌张,随口说,等一会儿,我要上厕所。他跑到走廊上,忽然觉得忘了一件事,于是回头,朝办公室里大声喊道,她一定是正规的。

  第22章 幽灵的声音

  她回来了。

  他曾经设想过多年以后,设想过与保润的一百种相遇,独独没有设想过与仙女的再次相遇。他记得很清楚,当年仙女亲口向他母亲发过誓,永远不会回到你们这个可恶的城市,永远不想见到你们这些人肮脏的嘴脸,我就是死了变成骨灰,我的骨灰也不会往你们这里飘。他从来没有料到,食言是一个未成年少女的弱点,也是她的权利,那个少女,现在回来了。

  他有点怕。她一回来,他犯罪的青春也回来了,一个紊乱的记忆也回来了。一连几天,他驾着面包车经过井亭医院的小树林,觉得车厢里的菜蔬猪肉都在慌乱地抖动,废弃的水塔里隐约响起了水的回流声,一页翻过去的历史,被风吹回了原处,让他辨认。他有点怕。他必须辨认。有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水塔上呼唤他,上来,柳生你上来。他分辨不出那是保润的声音,还是一个幽灵的声音。

  两只乌鸦还栖息在水塔顶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有两只乌鸦栖息在水塔顶上。树枝分割的时空碎裂了。恍惚之后是惊悚,他忽然发现自己的生活充满了快乐的假相,而真相是连绵不绝的阴影,它像一座云雾中的群山,形状变幻莫测,排列的都是灾难的比喻。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在灾难的包围之中。

  大约是第三天,他看见她站在井亭医院的门口,怀里抱着一个文件夹,看样子是在等出租车。她的穿着打扮总是时髦得令人意外,一件高领的宽松式粉色毛衣,一条黑色小羊皮裤子,她的身体曲线有一种写意式的美感,炫耀青春和美丽。在早晨九点钟的阳光里,那双乌黑的杏眼被柔美的光线反衬着,像两个春天的花坛,繁茂的心事以花朵的格式悉数开放。她的面孔裸露在淡金色的阳光里,看起来有点傲慢,有点妖娆。她的嘴唇涂抹了暗色的口红,晶莹而湿润,令他心乱,那是他曾经亲吻过的嘴唇吗?还有她的乳房,它在毛衣下显得那么丰满,那么性感,让他不敢正视,那是他曾经抚摸过的乳房吗?岁月洗涤了某些触觉的记忆,她现在的美貌与性感,改写了他过去的罪恶,他的负罪感在虚幻中悄悄地变异,升华为某种荣耀,竟然夹杂了一丝甜蜜。他想起一句流行歌曲的歌词:曾经拥有。曾经拥有。他为此而慌神,开着面包车从她身边经过时,全身莫名地紧张,随手按了一下喇叭。你好。他的问候很犹豫,喇叭声则清脆响亮,她回过头,眼睛忽然一亮,伸出一条胳膊拦住了车。

  师傅帮个忙,带我去市中心。她不容分说地拉开了车门,坐在他的身边,补上一句,我付你车费。四目交接,两秒钟的慌乱,她很快恢复了镇定。我司机生病了,这鬼地方,半天看不见出租车的影子。她吸着鼻子朝面包车后面张望,你这车上什么气味?跟厕所似的,好难闻啊。他没说话,听见她弯起手指敲打车窗,开车,我有急事,将就一下吧。

  他注意到她手腕上泛着一小片绿光。是一只翡翠手镯,也许正是他母亲当年赠送的礼物,母亲在家里不止一次地念叨,说那只翡翠手镯是玻璃种,又是祖传老货,现在翡翠升值,不知道要值多少钱了。他不敢仔细辨认那只手镯,随口问道,小姐贵姓?

  她侧过脸,嘴边一抹讥讽的微笑,不是见过的吗?叫我白小姐。她的眼睛里有针锋相对的锋芒,你呢?先生你贵姓?

  他一下不敢说话了。必须小心谨慎。他们之间的默契脆薄如纸,稍不留神,便破坏了。他们的过去是一杯腐茶,盛在同一只杯子里。必须小心杯盖。打开了杯盖,腐茶的秘密也就暴露了。不能打开。不能相认。不能说话。他默然地开着车,闻到她身上清冽的香水味。现实仿照着梦境,她回来了,梦也回来了。她坐在他的身边,就像一片黑夜降落下来,带着浓重的露水,带着一些诡秘的忧伤。

  车过老城门,他忽然听见她嗤地一笑,别演戏了,累死人。她对着化妆盒上的小镜子,用一个眉刷刷自己的眉毛,告诉我,那个国际大傻逼,现在怎么样了?

  是她先打开了那只杯盖。他没有料到,这么快她就没有耐心了,转脸一看,她的表情显得僵硬,语气却是平静的。很明显,她在问保润的近况。一杯腐茶重见天日,腐茶里映出了保润模糊的面孔。他低声说,还那样,他还在里面,刑期没满。她低下头,从包包里掏出纸巾,擤了擤鼻子,我感冒了,一到秋天我就感冒。然后她拿出一个粉饼,对着镜子补起了妆,随便问问的,好了,你记住一件事,我不叫仙女了,我是白蓁,以后叫我白小姐。她说,你要是再叫我仙女,小心我对你不客气。

  他懂得她的意思,世上没有仙女了,名叫仙女的少女一去不复返了。那是另一种默契,他乐于遵守。他说,白小姐,以后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用个车什么的,尽管吩咐。她鼻孔里含糊地哼了一声,你能帮我什么忙?救个急罢了,我要是老在你这破车里钻出钻进的,还怎么在外面混?她的傲慢不加掩饰,他有点尴尬,忽然问了一个愚蠢的问题,白小姐,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为什么要给个精神病人当公关小姐呢?

  她啪地合上了化妆盒,斜着眼睛看着他。少见多怪。她说,他愿意付钱,我愿意挣钱,哪来的为什么?大家都下海了,你不是也下海了吗?

  第23章 空屋

  香椿树街那么短促,他开着面包车来来往往,不知多少次路过了保润的家。白天路过,他总是加速,匆忙穿越时装店里人群的目光,夜里他反而减速慢行,趁着难得的安静,打量一下保润的家,只是打量,不算观察,也不是睹物思人,他惦记的,其实是一棵树。时装店的霓虹灯光打在那片年久失修的屋顶上,他每次都注意到那棵桑树,一棵桑树,端端正正地长在保润家的屋顶上。不知是哪只鸟衔来的桑葚,在这片寂静的屋顶上找到了沃土,几年下来,桑树足有半人高了,竟然长得枝叶茂盛。

  曾经有几个孩子爬上保润家的房顶,去摘桑叶,被时装店的马师母骂下来了。马师母说如果不是她看着,屋顶上的桑树早就被人拔掉去喂蚕宝宝了,不仅是孩子调皮,某些黑良心的街坊邻居说不定也有上房揭瓦之心。谁都有机会爬上保润家的屋顶,因为那片屋顶下面,已经空无一人了。

  保润的父亲去了天堂。他死于第三次中风,据说临死前要去拿一只拖鞋,拖鞋只穿上了一只脚,人先走了。来不及说出临终遗言,死者走得不甘心,遗容便显得古怪吓人,他看起来怒发冲冠,眼珠子几乎瞪出眼眶,怎么也抹不拢,嘴巴张大了,保持着呐喊的口型。粟宝珍怕吓着别人,在丈夫的遮脸布上系了带子,像一只口罩绑在脑后,谁也不敢去解开那只口罩,如此,左邻右舍谁也没有瞻仰到死者真正的遗容。

  是香椿树街有史以来最安静的丧事,没有人哭丧,灵床躲躲闪闪地停在幽暗之处。如果不是时装店歇业关门,路人甚至不会注意到保润家门上的白色纸条,谢绝吊唁。居民们都知道,谢绝归谢绝,吊唁归吊唁,该去的还是要去。邵兰英代表柳生一家人,抱着一只花圈去吊唁,先站在门口,试探主人的反应,看粟宝珍没有反对,邵兰英就进去了。她一进去就有惊人的发现,粟宝珍神色呆滞,两边太阳穴上都糊了药膏,守在死者身边,埋头剥瓜子仁。这是很不恰当的表现,她和马师母等人为此交头接耳。粟宝珍注意到了邻居的议论,她说,你们不要这样看着我,我哭不动了,我的眼泪流干了,一滴也挤不出来了。又向众人举起一粒瓜子,这瓜子是给炒货厂剥的,不是我吃的,医生说我的血压太高,很危险,手里做点事,一是防止中风,二是赚点小钱,我万一要是也中风,谁给他出殡呢?

  保润没有回来,大家都能理解,奔丧也是要有资格的,他没有了这个资格。还有一个亲人,是祖父。祖父有没有资格?这是一个值得商榷的问题。邻居们普遍认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父子,最后一面,终归是要见一下的,粟宝珍应该去把祖父接回家。有人怂恿马师母去做说客,马师母一口回绝,不知道她是真心体谅粟宝珍,还是怕祖父回来连累了自己,马师母说,坚决不接疯老头,我替她做主。你们就不要来添乱了,我哪儿是不懂老礼?凡事要从实际出发啊,这个家一共四口人,疯了一个,关了一个,死了一个,只剩下宝珍一个人了,老礼不要紧,她的身体最要紧。

  葬礼之后,粟宝珍被她妹妹接去了省城。她嫁到香椿树街几十年,为人妻为人母,最终还是靠娘家的亲人,返还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临走前粟宝珍续签了房屋租约,租金不升反降,但有一个附加条件,要马家负责照管房子。她对马师母说,我嫁到杨家没享过一天福,想不到在杨家苦了一辈子,最后还要靠妹妹,我妹妹有福气,她嫁得好,妹夫做官越做越大,以后我就跟着妹妹过,看看福气是什么样子的。马师母不知道那女人是心寒了,还是心硬了,试探道,妹妹再好,哪儿比得上儿子?儿子迟早要回来,这好歹是你的家,说扔下就扔下了?粟宝珍叹了口气,拍拍膝盖说,什么儿子?一个讨债鬼罢了。这地方也不是家了,是一个墓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半死不活的吗?都是让鬼魂缠的,天天夜里睡不好觉,他家一大堆祖宗的鬼魂,从这里蹦出来,从那里跳出来,都围着我吵,人呢?人呢?他们的人呢?几世几代的鬼魂都来跟我要人啊,好像是我谋害了他家的子孙。马师母听得害怕,环顾四周道,那你一走,他们家祖宗会不会来跟我要人呢?粟宝珍思索了一下,反过来安慰她,鬼魂也讲道理的,你是房客,又不是他家的媳妇,怎么能找你要人呢?

  后来马师母向她打听保润的境况,说街东的三霸提前出狱了,又去火车站做票贩子,桑园里的猪头也减刑回家了,在桥上替人修自行车,你家保润,有没有减刑出狱的希望呢?粟宝珍黯然地垂下头,我跑了好几趟了,希望不大。人家说父母怎么跑都没用,主要看犯人在里面的表现,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保润能有什么好表现?他哪里比得上三霸,哪里比得上猪头?到哪儿都不讨人喜欢的,人家不给他加刑,就算便宜他了。

  粟宝珍向马师母转交了家里的钥匙,说人算不如天算,等到保润回家的那一天,她不知道自己还在不在人世,只能麻烦你保管这些钥匙了。这样的临别赠言,让马师母差点流出了眼泪,她注意到三串钥匙是一样的,保润和他父亲的那两串,她觉得脏兮兮的,也不吉利,挑出来要还给粟宝珍。粟宝珍摆手道,马师母你都拿着,这个家的钥匙,我一把都不留,不瞒你马师母,我这一走,就不准备回来了,不是我心狠,现在别人的日子都好了,我也想过几天好日子啊。

  这样,保润的家也交给马师母打理了。马师傅一家都有商业头脑,精品时装在香椿树街销售不畅,他们一直在酝酿转向经营。近年来香椿树街居民没有了温饱之忧,普遍都很怕死,如何长寿如何养身,成了街头最热门的话题,向街坊邻居出售药物和保健品,无疑是更适合民情的生意。马家早就与一家著名的连锁药店签了加盟合约,店铺要改造,做大做强,之所以迟迟不动,只是碍于房东一家的健康状况,不忍心扰了他们。粟宝珍一走,时机也到了,他们放开了手脚,再一次大兴土木。

  连锁药店是连锁的,装修都要听从别人的指挥,连店铺门面的大小尺寸也连锁,不能大,更不能小,原先时装店迎街的店门,比标准还是小了几十公分,所以,保润家的那扇家门,不得不再次让贤,原来的半扇木板门,必须被削去一半。装修工人已经卸下了门,拆下了门框,马师傅心里犯起了嘀咕,说这样做以后会不会惹纠纷,还是要设法找到粟宝珍,商量一下再削门。马师母嫌他啰嗦,让他亲自从门槛上走一走,试一试。她说,你比保润胖,你能过去,以后保润就能过去。马师傅顺利地走过去了,身体与门框正好匹配。马师母说,看,不是过去了?小什么呀?凡事要从实际出发,迎街门面多金贵,你给保润留这么大一扇门,他又没机会走,不是浪费吗?

  柳生很少步行路过保润家,路过也从不停留,但有一次例外了,母亲差他去马家的新药店跑一趟,为父亲买胃药。他走到药店,一下被门口崭新的广告牌吸引了。那广告牌像一大块流动的屏幕,遮住了保润家的门洞。一个白种男人在微笑,衬衣口露出黑色的胸毛,一个金发女郎在微笑,比基尼泳装下的肉体散发着湿润而性感的光亮,他们相拥坐在海边的沙滩上,什么也没做,但看上去刚刚做过了什么。广告的文字主要是英文,他看不懂,仅有的几个中文是红色的,特别醒目:男人福音。进口伟哥。独家经销。他朝广告多看了几眼,被马师傅的大儿子注意到了,他给了柳生胃药,并不急于收取药钱,朝四周扫视一圈,一猫腰从柜台里扔出一盒东西来,好东西来了,伟哥试试伟哥去!原厂进口货,别人嫌贵,你买得起的。

  他拗不过对方的热情和抬举,也拗不过自己的好奇心,竟然掏钱买了一盒。柳生记得很清楚,他把胃药拿在手上,那盒伟哥塞到口袋里,忽然听到隔壁的保润家里回旋着一股凄凉的风声。他探头到广告牌后面一看,保润家平时尘封的小门半掩着,有穿堂风从长长的夹弄中夺门而出,吹得广告牌上的西洋男女不停抖动,一辆老式的永久牌自行车倚靠在墙角,车轮钢圈仍旧闪烁着寒冷的光晕。他认得出来,那是保润骑过的永久牌自行车,自行车的后架上,还整整齐齐缠着一圈绳子。

  柳生僵立在那里,看见有个粗壮的身影,在自行车边晃动。是十八岁的保润,他躲在门后的阴影里,浓缩成另一块阴影,他在时光的掩护下,等候时光飞逝。他在等谁?他依稀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胡须初现,肌肉发达,目光如刀。他看见了十八岁的保润,身上穿着旧时代风行的米黄色夹克,手里转动着一条长长的绳子,保润说,进来,柳生你进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不敢进去,看见一个人影从门里出来了,是马师母。马师母戴着帽子和口罩,一手提着水桶,一手举着个鸡毛掸子,嘴里说,家具都烂了,被褥都霉了,墙泥都裂缝了,这个家,我哪儿有本事替她收拾?他匆匆要走,马师母的鸡毛掸子在他后背上拍了一下,柳生你别走,我这儿有几封保润的信,你带去井亭医院给他爷爷。他说,为什么不退回去?信可以退的,他爷爷还看什么家信?马师母说,怎么好退信呢?他爷爷疯归疯,好歹也是亲人,亲人都可以收信的。她从怀里掏出一叠信,指着信封哀叹道,真是可怜啊,爸爸死了这么久,儿子还不知道,看看收信人,还写着他爸爸的名字呢。

  柳生带走了那几封信。半途上好奇,偷偷地拆开了看。保润的每封信只有一页纸,稚拙的字迹略有不同,有的认真些,有的潦草些,内容几乎一致,像是抄袭了一份样本。开头都是亲爱的爷爷、爸爸、妈妈你们好,内容差不多都是我在这里一切均好请放心。结尾更是雷同,无一例外都是希望你们保重身体,此致敬礼。

  他把信封折了一下,塞在裤子口袋里。此致敬礼。此致敬礼。他觉得那些文字长有一排细小的牙齿,轻轻噬咬着他的大腿。分隔多年了,通过几页返潮的信纸,他与保润有了一次神奇的相遇。保润陌生的字迹留有体温,透过牛仔裤厚厚的布料,慢慢融化在柳生大腿的皮肤上。保润的生活以空洞的文字概括了,收入柳生的裤子口袋,竟然是沉甸甸的。柳生觉得大腿处有点疼,还有点烫,口袋深处隐隐飘散出一种古怪的焦煳味。秋天以来他经常闻到这种气味,不知它来自干燥的季节,还是来自干燥的记忆。此致敬礼。透过保润的家信,他隐隐地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个未来冒出了一缕神秘的青烟。

  过了几天,他去九号病房探望祖父,带去了保润的家信。不知道是冲动的结果,还是冷静的对策,他脑子里有了一个大胆的计划。他问祖父,你还记不记得保润的模样了?祖父说,现在的模样不记得,就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他又问祖父,你就剩这么一个孙子了,想不想去看他一次?祖父说,想也没用,我连男病区的门都出不去,怎么能去监狱看他?柳生探清了祖父的态度,没有多说什么。他从包里找出理发工具,开始帮祖父理发,刮胡子。然后他替祖父穿上了一套廉价的西装,端详着祖父说,现在像人了,可以去见孙子了,你跟我走,什么也别说,我带你去看保润。

  他不顾井亭医院的规章制度,把祖父悄悄地塞进了面包车。祖父钻在一只菜筐里,顺利地闯过井亭医院的三道门岗。到了公路上,他让祖父坐到了副驾驶的位置上,说,怎么样?我对你够意思吧?祖父临窗四望,望见满眼新的风景,嘴里便发出一声欣喜的感叹,祖国的面貌日新月异,真是日新月异啊!

  面包车驶往五十公里以外的枫林镇。时隔多年,整个世界花样翻新,枫林监狱还是老样子,灰白色的水泥高墙一望无际,墙上森严的电网一望无际,东侧多了一座瞭望铁塔,塔楼里有人影晃动,一只高音喇叭挂在瞭望窗下,闪闪发亮,喇叭上站着几只大胆的麻雀。有一幅红色的宣传标语自塔顶垂下,引人瞩目:热烈祝贺枫林监狱荣获十佳文明监狱称号!

  他把面包车停在公共停车场,拿出公文包数里面的钱。祖父看着他数钱,嘴里帮着数数,数着数着祖父晕了,他说,这么多钱啊,数都数不清,你准备给谁?他说,给保润的见面礼。祖父说,你为什么要给保润这么多钱?犯人不能花钱,会让干部没收的,不如我替保润来保管。他推开祖父的手,笑着说,爷爷,他有钱不好花,你有钱也没用处,还是我自己来处理吧。

  他低估了祖父的智商,却高估了祖父的健康状况。他搀扶着祖父走到监狱门口,正好遇上卫兵换岗,有个短小的换岗仪式。下岗的卫兵迈着夸张的步伐向他们走来,上岗的卫兵手持锃亮的自动步枪,对准他们的方向,做了个瞄准的姿势。这次虚拟的射击吓着了祖父,祖父惊叫了一声,枪毙!他甩脱柳生的手,提着裤子就往面包车那里跑。柳生没有想到他跑得那么快,祖父一路跑着,裤管里一路淌下了不明的液体,滴在地上。他猜到那是尿,祖父受到四把自动步枪的惊吓,尿了裤子。

  这是一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故。祖父不肯下车了,柳生怎么劝解都没用。他说,爷爷,我是陪你来的,你不去看保润,那我们不是白跑一趟吗?五十里路呢,汽油都烧掉很多钱。祖父定下神来说,我不管,我是爷爷他是孙子,让他到车上来看我。柳生说,爷爷你糊涂了,这是监狱,只能你进去,他不能出来的。祖父说,那你一个人去吧,替我问一下,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再替我捎句话,我等他出来给我收尸呢,他什么时候出来我什么时候死,再也不赖在这个世界上,再也不给大家添麻烦了。

  他掂量了一番,最终把祖父锁在车上,自己去了接待室。访客很多,他挤在人堆里填表登记,觉得心里乱糟糟的。填写名字的时候他犹豫了,起初想填自己的名字,不知为什么有点胆怯,干脆写了疯老头的名字,杨宝轩,还特意注明了身份,爷爷。

  然后是等待。他坐在接待室的长椅上观察着周围的人群。透过访客们的年龄以及脸上的表情,他试图分析出受访者的案底,谁是贪污受贿,谁是暴力行凶,谁是风化案子。有对中年夫妇站在墙角,男的在抽烟,女的一直在抹眼泪,悲伤的目光里充满了受创的母性,还有怨恨。他蓦然想起了那年夏天遇见的老妇人,甚至想起了她亲属的名字,李宝生。李宝生是冤案。他直勾勾地看着那妇女,看她的泪珠如何滴出眼眶,然后被纸巾擦拭干净了。中年男子首先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对妻子说,你别哭了,人家都看着你呢。柳生向他们点点头,笑了笑,他特别的善意引起了那对夫妇的误会,男的走近他,围着他转个圈,突然问,你是不是来看我家张亮的?他没来得及反应,女的也过来了,一只冷津津的手伸过来,抓住了柳生,你是不是张亮的朋友,是不是小黄?你是小黄还是小丁?你怎么不给我家张亮证明一下,他是冤枉的?他吓了一跳,赶紧摆手,我不认识张亮。我不是小黄,也不是小丁。他躲到角落里去,垂下头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嘴里下意识地嘀咕,谁不是冤枉的?我也有朋友在里面,也是冤枉的。

  总算轮到他了。他听到了一个狱警洪亮的喊声,杨宝轩!杨宝轩在不在?他赶紧站起来,跟随着狱警来到走廊上。那狱警很年轻,穿着新潮的裁剪考究的灰制服,腰身与臀部都被勾勒出来,裤腿偏瘦,腿便显得很粗壮。不知为什么,他的体型让柳生想起了保润,他记忆中模糊的保润变得清晰起来,十八岁的保润多么粗壮,现在不知变成什么样了。走廊很长,墙上刷写的标语有了年头,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走廊尽头可见一扇铁门,迎面竖着一面大镜子。他看见自己的影子尾随着狱警,忽快忽慢,越来越慌乱,镜子里的映像,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他向角落里闪了一步,避开镜子的映照,这样,他的影子突然从镜子里消失了。那个狱警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回过头训他,你这人怎么回事?躲什么呢?你到底要不要进去?他站在墙边不动,脸上带着一丝深深的歉意,我不是躲,有什么可躲的?他说,对不起,我听错了,我不是杨宝轩。

  他走向停车场,心里弥漫着巨大的空虚。祖父在车上睡着了,歪着头,嘴角边流出一滩口水。他坐到驾驶座上点了一支香烟,烟味熏醒了祖父,祖父问,我家保润怎么样了?他想了想,顺口扯个谎,还那样,老了一点,瘦了一点。祖父说,他到底什么时候出来?他说,快了,该出来就出来了,爷爷你放心吧,总归有人替你收尸的,他不替你收,我来替你收。

  他发动了面包车,心里比较了两次失败的枫林监狱之旅,哪一次更可笑一点?他不知道,只是心里充满遗憾。透过车窗抬眼一望,西侧枫林镇的景象有点像海市蜃楼,昔日古朴冷清的小镇如今高楼林立,竟然也有了些许国际化的气象。一道橘红色的橡皮拱门耸立在枫林桥边,拱门上的一排大字异常醒目:羊肉汤之乡欢迎您!他从来不知道枫林镇是个羊肉汤之乡,想起当年被窃的那只旅行包,忿忿地说,不是小偷之乡么,怎么变成羊肉汤之乡了?

  枫林镇上不知是谁家办喜事,或者是又一家羊肉汤馆开张大吉,鞭炮爆竹声不绝于耳,空气欢乐地震颤,一只烟火的残骸像鸟一样飞行数百米,先是落在面包车的车顶盖上,然后滚落在地上。他下车察看,发现一个六角形的烟花残骸,恭喜发财的字样还清晰可辨。恭喜我发财?那是一个好兆头。他把烟花捡上了车,放在挡风玻璃前面。他问祖父,爷爷,枫林镇的羊肉汤真的有名吗?祖父说,怎么没有名?我小时候就跟着我爷爷去喝过,坐小轿车去的。他忽然对羊肉汤产生了兴趣,问祖父,你想不想去枫林镇上喝碗羊肉汤?祖父点点头,说,想喝的,我刚才做梦,还喝了一碗羊肉汤。

  枫林镇的老街拆了,参天大树不见了,以前的石板小街拓展成了宽阔的柏油马路,路边竖立着欧洲风格的黑铁灯柱。驱车在中心大街上走,每隔百米,便会穿越一座仿古的水泥牌坊。镇子中心有了一个广场,一半是绿油油的仿真草,另一半铺了红色化纤地毯,广场的西侧,一个庞大的建筑体已经拔地而起,黑压压地遮住半边天空。从正面看,那建筑有点像美国首都华盛顿的白宫,从侧面看,又有点像一座寺庙的骨架,柳生研究了半天,终究不敢确定,那是一座白宫,还是一座寺庙。

  正逢羊肉最美味的季节,枫林镇的空气里飘荡着羊汤的香味。满街羊肉汤馆都标榜为百年老字号,门口镶嵌的奖状与牌匾,名头都很大,有的是国家级,有的是亚洲级,还有一家是国际羊肉汤协会的定点餐馆。柳生无法鉴别真伪,就凭着经验,把祖父领进了顾客最多的那一家。

  祖父的胃口好得惊人,一口气喝了三大碗羊肉汤。起初他鼓励祖父放开肚子喝,后来怕吃出祸来,就让店家收走了他的碗。他打开公文包准备付钱,一下掏到了那盒伟哥,脸埋到公文包上,看了半天,心里不无感伤。近来瞎忙,他几乎忘了包里这个昂贵的新鲜玩意儿,它有多么神秘,它有多么有效,迄今未有证明。他冷眼观察,枫林镇上除了羊肉汤馆,到处都是洗头房,足浴店,桑拿中心,他在娱乐休闲方面嗅觉灵敏,这样的小镇,往往是买春的天堂。热腾腾的羊肉汤催发了他体内某种热能,他看着对面的祖父,不停地摇头。祖父说,你怎么老是对我摇头?加羊肉才要钱,加汤又不要钱,为什么不喝了呢?祖父不知道他秘密的心思,他现在多么想吃一颗伟哥,体验一下传说中神仙般的滋味,这么好的时机,偏偏身边有个祖父碍手碍脚,只好在心里劝自己,算了算了,药还不会过期,下次再说。

  羊肉馆斜对面的一家洗头房早早亮起了粉红色的灯光,门口坐着一个年轻姑娘,架着二郎腿飞针走线,刺的是十字绣。她穿着紫色的低胸羊毛衫,黑色的皮裤,身材谈不上多么热辣,但领口处那一道深深的乳沟非常耀眼。他们已经要从洗头房走过去了,那姑娘的脚尖忽然对着柳生转了个圈圈,柳生注意到了那个圈圈,斜着眼睛鉴别,确定她的脚在说话。她的一只脚穿着丝袜,另一只脚是裸的,他确定,那只裸露的涂着蔻丹的脚,对他说了悄悄话。

  他一下走不动路了,脑子里斗争一番,还是心痒,把祖父拉到墙边征求意见,爷爷,今天你理了发,头上好多头发渣子,我们去这家店洗个头怎么样?祖父朝洗头房的门脸看了一眼,说,要收钱的吧?洗头自己洗好了,何必花钱让别人洗?他向祖父挤眼睛,说别人洗比自己洗舒服,你不洗不知道,洗了才知道。祖父说,你把我当野狗了?我又不是没让别人洗过头,香椿树街理发店的白师傅,替我洗了五十年的头呀。柳生嘿嘿地笑起来,你那叫什么洗头?这里的小姐给你洗,比白师傅舒服多了,你进去了就知道了。他几乎强行把祖父拽到了洗头房门口,一只手搭在那个年轻姑娘的肩膀上,捏一下,又拍一下,别绣了,来客人了!

  姑娘抬头瞄了他们一眼,忽而矜持起来,低下头说,先跟老板娘去谈啊。老板娘已经从沙发上站起来,对门口的一老一少,抛出两个平等的媚眼,从来没遇到过这么孝顺的孙子,带爷爷来洗头啊?你们一老一少的,准备怎么洗呢?

  柳生挟着祖父闯进店堂,楼上楼下四处打量了一下,心里有了数,把祖父按在一张转椅上,这还不简单?分开洗。他对老板娘招手,你来给我爷爷洗,就在楼下洗,干洗加按摩,那绣花小姐给我,我要安静一点,我们到楼上去洗。

  外面的姑娘扔下十字绣进来了,抱起双臂,对柳生露出一个疲惫的媚笑,张老板,最近生意怎么样啊?柳生猜她认错了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扭身,人朝楼上袅袅地走,嘴里问,老花样?柳生想了想,笑道,老花样没意思吧?来点新花样怎么样?他尾随着她,刚刚走到楼梯拐弯处,祖父那边闹了起来,回来,柳生!柳生你上哪儿去?要洗头一起洗,为什么要分开洗?柳生说,爷爷你别吵,我就在楼上,这位大姐陪着你,有什么要求尽管跟她提,你享受我买单,还不好吗?祖父说,你到楼上我也到楼上,为什么让我一个人在楼下?你这是要搞什么阴谋诡计?他不好对祖父解释什么,指着老板娘说,老板娘你怎么那么笨?赶紧把我爷爷搞定,快给他洗头,洗啊!老板娘忙不迭地往祖父头上倒洗发水,祖父惊叫着甩起脑袋,你要干什么?你往我头上倒的什么东西?老板娘也嚷起来了,要死了要死了,洗头膏都洒了,弄到我眼睛里了,这老爷爷从哪个星球来的?你让我怎么伺候他?柳生说,他是从地球来的,就是没进过洗头房,他不懂干洗的,你先给他按摩,好好按几下,你按得好,他不就老实了?老板娘听从柳生的指挥,慌忙将手搭在祖父的脖颈上,才揉了几下,祖父跳了起来,你一个妇道人家,怎么对我动手动脚的?祖父满脸惊惶,头上顶着一堆洗头膏的泡沫,跑到门边,对柳生喊,柳生快跑,这地方不健康,要犯法的!

  他几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祖父,爷爷你别乱说,这地方,就是为了健康才开的。他们都是我的朋友,我要和那小姐谈点生意,我谈生意你洗头,我谈好生意你洗好头,我们就回去了。祖父仍然犟着,他的一只手顽强地扳住了铝合金的移门,唾沫喷到了柳生的脸上,我说不健康就是不健康,柳生你听我的劝,留在这里要犯法的,你要不走,放我走。柳生终于怒了,眼睛一亮,手一挥,对老板娘说,绳子,找根绳子来!

  老板娘虽然不解其意,还是尽职地找了一圈绳子。柳生把祖父按在椅子上,举起绳头在他肩上拍了一下,只拍了一下,老人仿佛被一道闪电击中,身体顿时僵硬,我要民主结。他只说出了这一句话,此后便安静了。柳生的绳子在祖父身上来回穿梭,草草几个回合,祖父已被结结实实地绑在椅子上。老板娘在旁边瞪大了眼睛,发现捆人的冷静,被捆的顺从,不禁咿咿呀呀地惊叫起来,老板,你们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我做这一行好多年,怪人也见了不少,从来没见过你爷爷这样的人,他不会是有精神病吧?柳生虎着脸说,什么精神病?他什么都懂,就是欠捆,捆了就正常了。他检查了一下祖父身上的绳结,掸去祖父肩上的灰屑,说,老板娘,你去把电视打开,看看有没有动画片?他愿意洗头就洗头,愿意按摩就按摩,不愿意就拉倒,让他在这儿看动画片。

  那姑娘一直站在楼梯上,目睹店堂里的这幕好戏,她的表情忽惊忽喜,哎呀要死了,哎呀笑死我了。偶尔发出的几声惊叹,可以理解为对祖父的同情,但保润是她的客人,她的立场很明显地偏向客人。她耐心等候着,看见被缚的祖父安分了,问,老板,好了吗?柳生掸着手说,好了,捆好他就好了。

  楼上空空荡荡的,凝滞的空气里有浓烈的霉味,夹杂着一股康师傅方便面的作料味道。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坐在一只纸箱上,埋头打游戏机,看见柳生,那男孩露出了一个女孩子般灿烂的微笑,大哥来了?他警觉地停住了脚步,这是谁?那姑娘察觉出柳生的惊诧,说,没事的,放心,他是我弟弟。

  她拉着柳生来到一面镜子前,对着镜子补妆,周围并没有房间,柳生正在纳闷,姑娘对着那面大镜子拍拍手,说,芝麻开门。手一推,镜子咿呀一声打开了,里面是个密室,看起来黑咕隆咚的。那姑娘打开灯说,进来呀,里面很安全的。

  他的腿进去了,身体不肯进去,朝外面探头一望,那男孩依然坐在纸箱上,聚精会神地打游戏,游戏机的荧光照射着他稚气的面孔,柳生提醒她,你弟弟还在外面。姑娘说,我知道他在外面,他没地方去。他说,你是他亲姐姐吗?她点头,是亲姐姐,怎么了?不知道她是故意装傻,还是有什么猫腻,他开门见山地问,你在里面做服务,让他在外面打游戏机?你们姐弟俩不别扭?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撇嘴道,哪个挣钱活不别扭?要挣钱,谁顾得上别扭不别扭?然后她凑到柳生的耳旁,轻声向他透露了一个隐私,我弟弟去年从乡下出来的,也干这一行,去伺候男人。男人哪能伺候男人?丢死人!是我把他从那澡堂子里拉出来的,他现在跟着我,当我的保安了。

  柳生一时无语。镜子合上了。那姑娘把一块纱巾搭在台灯上,暗室立刻变成了幽幽的紫罗兰色。凑近了看那姑娘,姿色其实平平,眼睛里一潭死水,脸上敷了很厚的粉,她的性感,她的率真,看起来也都经过了一番世故的粉饰。他闻到一股熟悉的难以形容的气味,是床铺的气味,也是肉体的气味,是别的男人留下的气味,也包含他自己的气味。墙边堵着一口大衣柜,他谨慎地打开柜门,敲敲摸摸,检查了一遍。那姑娘说,你放心,柜子里没什么,这地方刚开放,歪门邪道那一套,大家都没学会呢。他还不放心,手在一堆被褥下面捞了一下,捞到一本杂志,拿起来一看,是《快速致富的十六种渠道》,他认真地说,好书啊,你们了解十五种渠道就行了,最好的渠道,你们不是都掌握了吗?

  他是洗头房的常客。此间的服务程序执行统一标准,他了解这套流程。流程是雷同的,但姑娘们的手,嘴唇,以及身体,都是新鲜的,他迷恋的是这种新鲜。他躺在皱巴巴的泛潮的小床上,瞥见床头柜上有一瓶矿泉水,立刻想起公文包里那盒伟哥,手伸到公文包里,嘴里随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姑娘说,三号。他说,我不是问你号码,问你叫什么名字?姑娘抿嘴一笑,老板,现在就问名字了?我叫仙女。叫我仙女好了。

  他一惊,什么意思?他坐起来瞪着她的脸,你到底什么意思?你是什么仙女?你是哪一路的仙女?

  老板怎么大惊小怪的?我是仙女呀。姑娘委屈地说,枫林镇上的人都叫我们仙女,做我们这一行的,都是仙女,叫仙女客气一点,总不能叫我们妓女吧?

  他不知说什么好,只是觉得扫兴,深深地叹了口气,躺下去了,说,叫妓女当然不好,不过仙女也不能随便乱叫吧?我不怕妓女,就怕仙女。他指着自己的短裤,半真半假地说,它也怕仙女,你看你看,你说你是仙女,吓得它都降半旗,向你志哀了。

  矿泉水瓶盖拧开了,那颗小小的药片已经捏在手上了,他隐隐地觉得不安,不知是对药品不放心,还是对这个仙女不放心,或者是对自己不放心,他把药片又塞回了公文包。姑娘注意到他的动作,问,老板你吃什么药?他开了个无趣的玩笑,速效救心丸,遇到你这样的仙女,我的心脏受不了。然后暗室外面响起了嘈杂的声音,楼梯上有人噔噔地奔走,他吓了一跳,谁来了?公安吗?姑娘贴着暗门听了听,示意他放轻松,不是公安,是你爷爷,你肯定没绑紧他,他找到楼上来了。他贴到暗门上听,听见祖父高声喊着他的名字,他皱起眉头嘀咕,绑得很仔细啊,那么紧的绳结,他怎么松开的?镜子外面传来了老板娘尖利的叫嚷,椅子,小心椅子!今天真是撞了鬼,老爷爷你别到处乱跑,摔了跟斗我要负责的!老爷爷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是从哪儿来的?是不是从精神病院跑出来的?那个男孩在外面开心地大笑,替祖父回答道,肯定是从杂技团来的,身怀绝技,你看这老头子,绑着把椅子还能上楼呢。

  他一下兴味索然,在姑娘身上胡乱地抓了几把,穿好衣服走出了密室。外面的祖父已经急得满头大汗,那把椅子还绑在他的背上,但是方向竟然被调整过来了,祖父与椅子背靠背,看上去像一对苍老的连体兄弟。柳生在火头上,粗暴地拽住那把椅子,一边往楼下走,一边厉声数落祖父,你好大的本事,绑着椅子还能乱跑?哪天把你绑在汽车上,看你能不能背着汽车跑?我算是服了你,以后再带你出来,我就是国际大傻逼。

  外面天色已经昏暗,门口的灯箱放射出粉红色的光,鲜艳得令人心慌。他拉着祖父的手,回头朝店堂一看,那姑娘站在楼梯上,已经磕起了瓜子,脸上表情漠然。倒是那个男孩跟出来,悄悄塞给柳生一张粉红色的名片。大哥,欢迎下次光临。男孩赔着笑脸说,大哥要是过来不方便,可以电话预约,我们提供上门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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