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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节 汴京新闻 上

  如果我们有立场的话,我们的立场就是中立!

  ——《汴京新闻》评论员

  王安石给皇帝见过礼后,抬头就看到放在御案上的报纸,又看了石越一眼,便知道皇帝和石越肯定在谈论《汴京新闻》的事情。

  石越给王安石行过礼,站到一边。就听赵顼笑道:“丞相此来,有什么事吗?”

  王安石答道:“陛下,臣是为了这《汴京新闻》而来。”

  赵顼笑了笑,説道:“这倒巧了,朕刚刚就和石卿在説这事。石卿,你把刚才的事向丞相説一遍吧。”

  石越应了一声,便又把之前讨论的事情,和王安石细细説了一遍。

  王安石一边听,一边思考。等石越説完,他立即就清楚皇帝和石越的想法了,当下皱了皱眉,説道:“陛下,臣以为定下条例管制,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只是任由他们这么非议朝政,只怕终有一天,朝廷大事,要受流俗影响。圣人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些人公然diǎn评朝政得失,虽目下看来无大不妥,但长久看来,终会有隐患。若要议订条例,应当在条例中对严厉禁止此等事。”

  石越心里却始终有一个维护言论自由之心,见王安石这些説,心里不由有些急,也説道:“陛下,臣以为丞相所虑,虽不无道理。但治国之道,当刚柔相济,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况且士民与天子,若连为一体,则国家昌盛,若互相猜忌,则亡国可待。故民者水也,当因势利导,物有利弊,当取其利而防其弊,不必因噎废食。自古奸滑之吏,欺上瞒下,御史之设,不能尽数绳之以法,有报纸从中监督,只需事先有法令约束,使其言必有据,不敢造谣诽谤,则未必不可得其利。若一意禁止,则是使上下相隔,非上策也。况孔子虽説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然孔子教弟子三千,未必不言政事,孟子在稷下,亦未必不言政事,此皆圣人权变之道,后之学者,也不必徒守经文。”

  王安石见他説到“徒以刚强,必将自折”,心里不由一格,倒似觉得石越在讽刺自己一般,但细揣石越语气,却挺诚恳。他想起宣德门前之事,暗暗叹了口气。自己若一意执着,倒似自己有什么要欺上瞒下之事,怕让皇帝知道一般。当下不再争执,説道:“石越所説也不无道理。臣以为可着中书省、礼部、刑部、翰林学士共议,制《皇宋出版条例》,再下廷议,颁发执行。”説完这话,他自己也有diǎn觉得自己变了许多。

  石越见王安石退步,也説道:“臣以为丞相所言有理。”在石越来説,只要《皇宋出版条例》颁布,不管其中管制了什么,最起码的,是官方认可了报纸的存在,这一diǎn的意义就是非凡。至于其中有所限制,不仅可以辩论,以后也是可以修改的。

  而仅以这一diǎn来説,那么桑充国的《汴京新闻》也是知道,所以在传出来朝廷有意制订《皇宋出版条例》之后,《汴京新闻》的社论立即表示欢迎。

  虽然新党中也有人在担心《汴京新闻》会在以后借民意攻击新法,为新法的执行增添许多麻烦,但是大家也知道王安石自白水潭之狱后,政治威信大受打击,这时候在无关紧要的《汴京新闻》上再次激化与石越、桑充国的矛盾,是相当不智的。

  何况石越等人动辄以“言者无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为借口,而皇帝本人对此也颇有兴趣,再去争执,实在不见得能讨得好去。这个道理,便是王安石心里也明白的。加上还有许多读过书,却没有机会做官,或者官职卑微,或者颇受打压,不能对朝政发表意见,心里却老想着“以天下为已任”的士大夫,这时候突然发现报纸这个东西,可以让他们説出心中想説的话来——这一批潜在的支持者的力量,实在也是不可xiǎo视的。

  在这种情况下,新党把自己的全部精力都投入了《保马法》、《市易法》的制订之中。王安石此时并不知道,王韶已经在西北取得军事上的大胜利。否则的话,他只要把《皇宋出版条例》稍稍牵制一下,情况就会完全不同了。但是,此时报捷的使者,依然还在路上。

  五月一日,虽然冯京与石越极力反对,《保马法》与《市易法》依然写出草案,上呈皇帝御览,皇帝当天即御批二府三司诸寺监、翰林学士共同讨论。

  五月二日,崇政殿,石越上《保马、市易二法情弊札子》,预言保马、市易二法推行后可能出现的弊端,而文彦博、吴充分别上《官不与民争利札子》、《保马法事繁弊多札子》,明确表示反对。

  赵顼对于石越反对二法,显得相当的不满,听石越读过札子,沉着脸説道:“石卿,诸事未行,卿岂能未卜先知?莫须有之事,怎么可以用来反对朝廷大事。”

  石越早就料到皇帝会不高兴,也并不怎么着急,出列答道:“陛下,臣并不是反对保马法。”

  他这话一出,真是满朝哗然,刚才读的札子反对之意非常明显,转口就説自己不是反对保马法,未免过份。冯京等人侧目而视,连王安石都惊诧莫名。马上有御史蠢蠢欲动,想要弹劾石越举止失度,言辞矛盾,失大臣体了。

  赵顼也奇道:“你这不是反对,又是什么?”

  石越恭身答道:“谋国如对弈,其理相同,未虑胜先虑败。若保马法之利,臣虽愚亦知,然其可能出现的弊端,亦不可不察。臣不是反对保马法,而是希望能谨慎从事。臣列举可能出现的弊病,是希望执政能够三思,想一想施行二法后,可能出现的这些弊端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和取得利益相比,孰轻孰重。万一弊病尽现,而利不能收,又当如何。臣虽然不能未卜先知,但知道用兵与谋国,都要先庙算廷议,趋利避害,庙算之时,害与利等,亦不当实行。现在廷议二法,丞相言其利,微臣言其弊,陛下与诸大臣可以权衡利弊。臣拾遗补缺而已,非敢决断机务也。至于市易法,臣以为有百害而无一利,实不足道。”

  他这话説来説去,其实还是反对,不过是説得委婉一diǎn,表明自己并无成见,不过是就事论事而已。

  石越虽然表明一个中立的态度,但是文彦博、吴充却没有这么多顾忌,各自出列,断然説道:“臣反对保马、市法二法之意甚明。”二人对石越的委婉颇有不满。

  接下来便是王安石新党与文彦博等人唇枪舌剑,新党大谈二法之利国利民,可以为国家省多少开支,可以如何如何方便百姓;旧党则无非君子不言利,为政在清要,二法事繁弊多,説不扰民,是自欺欺人,説到利国,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双方争执不下,一直争到中午,还有説不完的口水,石越袖手旁观,不发一言,皇帝也难下判断,只好宣布退朝改日再议。

  众人退出崇政殿后,因为轮到冯京轮值,石越便与冯京一起往中书省走去。忽然听到背后有人叫自己,石越回头一看,却是文彦博。当下连忙施了一礼,问道:“文大人有何指教?”

  文彦博冷笑了一下,説道:“石大人,指教不敢。只是石大人虽然有经济治国之材,风骨却不让人佩服。为人臣子的,若明知某事不妥,当以死谏,岂可以柔媚行之?”

  石越心里有diǎn气恼,暗道你凭什么来教训我,口里却只不动声色的説道:“文大人所説虽然有理,但是凡事过刚易折,刚柔相济,比起一勇之夫,更显难能可贵。何况若以保马法而论,保马法之弊虽然让在下顾虑良多,然而保马法之利,亦让人不能不心动。是非对错,我也并无把握。如果仅仅因为看到弊端,就断然否定,不敢有所作为,这种行为,似勇实怯,我也不能苟同。”

  他这一番话,説得冠冕堂皇,让文彦博哑口无言,当时就有许多旁听的官员在一边暗暗diǎn头,对石越刚才不能坚持己见产生的误解,立即就扭转过来了。

  冯京也笑道:“老夫刚才差diǎn也误会子明了。真想不到子明有此等胸襟,佩服,佩服。”

  他这话虽然是夸石越,却也是给文彦博一个台阶,意思是你看走了眼并不奇怪,我也一样。文彦博岂有不知之理,但心里对石越刚才説话语气,也有几分着恼,特别石越説他“不敢有所作为”、“似勇实怯”,他听起来实在是很不舒服,当下只抱拳道:“老夫孟浪了。”

  石越微微一笑,答了一礼,説道:“哪里,文大人的风骨,也是在下所敬佩的。”

  这一番对答,很多内侍还在场,自然有人会一字不漏的传到皇帝耳中。説起来石越倒应该感谢文彦博这么当众指责。不过同样的话,传到王雱的耳里,却只是加深了他对石越是“伪君子“的印象。

  就在第二天,五月三日的清晨,一骑快马从万胜门飞驶而入,清脆的马蹄声踏破了汴京清晨的宁静,却也给王安石送来了雪中之炭。

  中书省今日正当王安石轮值,王安石一边默读着保马法和市易法条例,一边想着石越提指出的那些可能出现的弊端。虽然口里不説,但是王安石对于文彦博説什么“君子不言利”是不屑一顾的,但是对于石越提出的一条条似乎亲眼目睹的弊病,心里却不能不引起警觉。在中书省讨论时,石越就多少提到过一些,但是远不如他在给皇帝的札子中説得那么详细——这让王安石对石越颇有diǎn不满。但不满归不满,那一条条的弊病,总让他心里不能塌实。

  想到这里,王安石不由看了一眼正在自己房里阅读文书的石越,虽然低着头,可是白皙的脸上,和三年前初见相比,竟是多了几分坚毅与自信。王安石在心里暗叹了一口气:这个年青人无论如何,也是一个真正的人材!可惜和自己不能同心协力。

  正在出神之间,忽然有人进来禀道:“丞相,西北王韶有使者来了。”

  他声音太大,一下子连石越这些在自己房中办公的人都听到了,无不抬起头来聆听。兵者,国之大事也。王韶来的消息,无论好坏,都是大事。

  王安石心里一惊,问道:“快召进来,难道西边……”他最害怕的,还是西北军事失利,军事的哪怕xiǎoxiǎo的失利,也是略显文弱的大宋不能承受之重。

  石越早已走了过来,笑道:“丞相不必担心,必是好消息无疑。”

  众人都疑惑的望了石越一眼,不知道他为什么敢下此断语。王安石也问道:“子明又如何知道?”

  石越笑道:“若是坏消息,沿路的州郡一路传一路,他们的消息肯定在王韶的使者之先,岂能等到王韶的使者都到了京师,各州郡却一diǎn消息都没有?”

  他这话説得也有几分道理,王安石diǎn了diǎn头,略定心神,説道:“等使者进来就知道了。”

  话音刚落,使者就进来了,给王安石请个安,説道:“奉王将军命,递交奏书与丞相。”一边説一边从怀里掏出一份奏折来。

  王安石一边接过奏折,一边看使者神色轻松,眉宇间略有喜色,心里更加放心,説道:“你远来辛苦,先回驿馆休息,到时候自有人给你回文,不过你也别出驿馆,若有事要问,会有人来找你。”

  使者答应一声,告退而去。

  王安石这才回到案前,折开奏书,见上面写着:“……臣已拓地一千二百余里,招附三十余万口。方整饬军事,引兵而西,破蒙罗角、抹耳水巴诸羌,指日可待,诸夷既破,西征可平……”当下哈哈大笑,説道:“果然不出子明所料,我立即面圣!”

  不过几个时辰的功夫,王韶在西北取得的功绩就传遍了汴京。

  石越看着高兴得走来走去,喜形于色的赵顼,心里暗暗感叹,王韶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单骑説服了一个部落投降,并无半diǎn武功可言,当汉强大之时,司马相如以一词臣,持节招附蛮人部落数以十计,亦不过平常之功,相比古人,实在不足道。但是放在此时,却已经是大宋数十年来第一次在边功方面的“进取之功”了。

  赵顼却不知道石越这些想法,他完全沉浸在喜悦之中,虽然这个好消息不过是西北恢复河、湟进而图取西夏的第一步而已。

  好半晌,依然略显年轻的皇帝才説道:“以王韶为秦凤路沿边安抚使,下诏褒奖。归顺的青唐大首领,赐封西头供奉官,他们想姓包,就依他们,赐姓包氏。至于如果安置,中书与枢密共议。”

  王安石答道:“遵旨。”他心情也不错。

  赵顼笑道:“看来人材不可闲置呀,王韶这样人材,若是闲置,怎么会知道他有这等胆略。这也是丞相有识人之明,推荐有功。丞相力主其事,若论首功,当归丞相。”

  众人都轰然称是,连文彦博也不好説什么。其实他满肚子气,王韶捷报,不送枢密,直送中书,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王安石答道:“臣不敢居功,这是皇上用人得当,方能使臣子人尽其材。”

  赵顼笑道:“古往今来,能用人者,方为英主。汉武帝、唐太宗,都是能用人,才能其成功业。”他从xiǎo到大,最仰慕的,就是这两个皇帝的功业,总希望有一天自己能更胜过此二人。

  王安石却不以为然,説道:“唐太宗不论,汉武帝的见识臣以为是很低下的,他所用之人,不过是卫青、霍去病,以文景之基业,让天下户口减半,也不能灭匈奴。”

  赵顼看了石越一眼,石越论西汉功绩甚详,想起石越以前説过的话,当下顺口説道:“这只能怪汉武帝自己喜欢夸饰奢侈。他对功拓边的功绩,不可以抹杀的。天下户口减半,和开拓无关。”

  王安石和皇帝在师友之间,説话却没什么顾忌,当下不服气的説道:“多欲不能害政,齐恒公也很奢侈,可是方略得当,齐国治理得很好。”説来説去,又説到他王安石治国的中心思想上去了:开源而不节流。

  赵顼不以为然,説道:“汉武帝不能和齐恒公比,汉武帝多欲,不仅在内政上,他攻击匈奴是对的,但是因为一马之故,劳师万里,死者数以万计,视人命如草芥,这才使天下户口减半。朕不取他这一diǎn。为政者,当以仁者为先,以爱民为务。”

  他这一番话,众臣都知道是石越在《历代政治得失》中所鼓吹的,文彦博虽然对石越仍有芥蒂,但是一来这番话他听得顺耳,二来皇帝在这diǎn上和王安石观diǎn不合,让他觉得很出气。当下带头説道:“陛下英明,能以爱民为务,此大宋之福,天下之幸。”

  这一夸奖,众臣子都哪里敢落后,一声声“皇上英明”、“天下幸甚”,顿时淹没了整个宫殿。王安石也不好多説什么了。

  只有石越不易觉察的皱了一眉毛,由王韶的捷报,能扯到汉武帝远征大宛,这种清谈的功夫,石越实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难道这满朝君臣,竟不知道这和皇帝召集大家前来的目的,已经是离题万里了吗?

  不过这中间,还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倒也不止石越一个,王安石等这颂扬之声一落,立即説道:“陛下,王韶在西北取得一个好的开端,征服瞎征,恢复河湟指日可待,臣以为保马之法与市易之法,刻不容缓,当立即施行。只等河湟归附,就当准备彻底解决陇西李氏(指西夏),到时候,要用到的马匹,绝非xiǎo数目,而且大宋也要有一支真正能作战的骑兵才行。臣做过群牧司,知道现在官府养马的弊病,因此保马之法,即便在细节还是有所不妥,也当立即推行。而市易之法,既能平低物价,又能为国库增加收入,将来军费开支,必然为数巨大,用兵之后,善后也需要用钱。故二法,必须早日推行。又,置将之法,也请陛下准许在北方各路推行。如此,才可能为大宋最终恢复陇西故地,打下一个好的基础。”

  石越听了这番话,心里便知道一切都完了。王安石的时机挑得太好了,现在三法的推行,完全是为西北军事服务了,如果谁来阻挡,将来军费不够,马匹不够,士卒不练,这等罪名,只怕都会推到这些人头上。这个罪名,谁承受得起呀?

  何况皇帝正在兴头上,王安石的政治威信,随着这份捷报,无形中已经摆脱了白水潭之狱的影响,正在急速的恢复甚至升高,这时候反对,结果一定是徒劳无功的。

  石越能想到的,别人也能想到。冯京听了这话,也默不作声,王珪立即表明态度,宣布支持。只有枢密院方面的文彦博和吴充,依然极力反对。但是在满朝的支持声中,这两个人的反对,又能成什么事?

  石越和冯京对望了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然后出列説道:“陛下,置将法的确是良法,臣也赞成丞相之议,以臣之愚,保马法之利害得失,臣不敢妄下断语,此事又关系西北军事,既如此,臣以为让中书再参详参详,尽量去弊求利,再予颁行,嘱各地长吏,不可以粗暴行事,以免苦了百姓,这也是彰显陛下爱民之德。至于市易法,王韶在边境或能得其利,但是施之中原与东南,臣实在不知道利在何处。如果一定要推行,也盼陛下能谨慎行事,不如先在开封府暂行一年,一年之内,若无弊端,再推行全国。还请陛下恩准。”

  新党中有人听了话,正要出来反驳,想毕其功于一役。没想王安石心里却也有几分不安,先出列説道:“陛下,石越所説,臣以为可行。”

  这一句话説出来,真是满殿皆惊,连皇帝都有diǎn奇怪——这太不符合王安石的性格,若在以前,他一定会説,王韶已得全功,此事早一日推行早得一分利,何必这样束手束脚。

  赵顼心里也觉得石越説的,的确有几分道理,只要不是断然反对,xiǎo心谨慎一diǎn,总是不会错的。当下diǎn了diǎn头:“就如丞相、石卿所议吧。”

  文彦博愈发不满的看了石越一眼,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妥协。冯京则苦笑着摇了摇头,他知道石越能让王安石退这一步,已经是很意外的收获了。新党的气势,自白水潭之狱大受打击,到军器监一无所获,《皇宋出版条例》急急推行,几个月来一直处于低潮,所以自己才有机会极力杯葛保马法和市易法,不料仅仅一天的功夫,一道xiǎoxiǎo的捷报,二法基本上通过,王安石宠信更隆,以后的日子,会更加不好过吧?

  想到这里,冯京又看了石越一眼,也许希望只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这个时候,他绝对想不到,石越马上就要面临什么样的困境。

  自保马法与青苗法通过之后的两个月,大宋的朝廷突然变得非常的平静,王安石和他的支持者们尽心尽力的推行新法,石越来往于中书和白水潭学院之间,忙于公务与教学。偶尔也抽空去陪桑梓儿画画,去碧月轩听楚云儿弹琴,这种过于平静的日子,几乎让石越有diǎn不知今夕何夕了。如果説有什么风波,也只有《汴京新闻》上面一些读书人的论战吧。

  但是凡事都是物及必反,在波涛汹涌的时代,短暂的平静之后,必然是更大的风浪。在熙宁五年第一个七月到来的时候,风浪来临了。

  七月二日,军器监一个叫曾守一的管财务的xiǎo吏上书御史台与丞相府,揭露判军器监沈括、孙固玩忽职守,使判军器监账目不清,卷宗不明,疑有情弊。王安石震怒,当天就请旨彻查,对于军器监一直寄以厚望的皇帝,对此也是相当重视,当即下令御史中丞蔡确,会同中书检正兵、工、刑房事石越、检中吏房事李定彻查此事。

  七月三日,蔡确、石越、李定铁青着脸,带着一队官兵把刚刚成立不过两个月的军器监给彻底封了。沈括和孙固当天就接到中书省的通知,他们现在可以在家里休假了!

  七月五日,御史台特地从三司使借来的查账高手们发现,军器监的账目不仅混乱,大笔买进卖出款项还被涂改得一塌糊涂,下午,在胄案改设军器监时,被石越调到自己手下当差的沈归田吃惊的发现,军器监关于震天雷火药配方的存档,不翼而飞!

  石越听到这个消息,震惊得脸都白了!

  沈归田知道这件事非同xiǎo可,xiǎo声的问道:“石大人,现在该怎么办?”

  石越知道这么大的事情,又不是沈归田一个人知道——便是沈归田,也未必可靠!瞒是瞒不住了,沈括和孙固的命运,只能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不禁苦笑道:“立即知会蔡中丞与李大人,这件事非同xiǎo可。”

  沈归田顿了一下,欲言而止。

  石越见他神色不对,知道他可能有话説,便问道:“老沈,有什么事,尽可直説。”

  沈归田看了一下左右无人,这才説道:“下官是觉得这件事不对劲。”

  石越一怔,问道:“有什么不对?”

  沈归田道:“沈大人是个精细之人,孙大人官声也不错的。军器监不过两个月的功夫,就算有贪渎,怎么就至于这样呢?而且这账目造得如此混乱,若是贪渎,以沈大人的能力,应当掩饰得很好才对。还有,震天雷的火药配方,是当今天子最看重的事情,军器监守卫森严,这又是机密中的机密,怎么会失踪?若是沈大人与孙大人想要卖掉,抄个副本就可以了。下官总觉得这件事,非常的不对。”

  石越本来是个聪明人,不过是事出突然,看到军器监的账目居然乱成这样,对沈括实在有diǎn恨铁不成钢,又听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如果要是流传到敌国……所以一下子被惊住了。这时听沈归田diǎn醒,立即就明白过来了。

  这其中肯定有不对。

  他理了一下思绪,但一时间其乱如麻,找不头绪。便对沈归田説道:“老沈,这件事你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要乱説。如果这中间有阴谋,那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设计者一定早就知道,我更应当説清楚,否则只我存了个袒护的心,只怕接下来,就不是军器监这么简单了……”説到这里,他不由打个寒颤——一开始他未必没有想要袒护的心,如果火药配方只是沈归田一人人知道的话……

  石越冷汗都下来了,这个阴谋,竟是把自己也算计进去了!

  石越一边稳定自己的情绪,一边带着沈归田走到外间,只见蔡确和李定正要指挥一些xiǎo吏清查账薄,不断的指指diǎndiǎn,忽然一个念头冒出来:“为什么单让我带人去查档案卷宗?难道真是因为那是机密中的机密,我又是检正兵、工、刑三房事的原因吗?”

  这个念头一跳进脑海,石越更加感觉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一个阴谋。

  当下打定主意,快步走了过去,低沉着对蔡确和李定抱了抱拳,説道:“蔡中丞、李大人,震天雷火药配方资料,不翼而飞。”

  他声音虽低,却无吝于平地惊雷,账目不清,説到底不过是寻常事,但是这震天雷,想起震天雷的威力,蔡、李二人就有diǎn发抖,何况这是皇帝最看重的东西。

  蔡确和李定一时震惊得连手里的案卷都掉到地下了。

  石越也不知道他们二人是真的不知情,还是只是演戏。他也分辨不清,只是在心里冷笑——既然知道多半是阴谋,那么震天雷的火药配方就未必会流落到外国,他就放心多了。当下继续説道:“这是发现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的沈归田,我们先过去看看吧。”

  蔡确回过神来,diǎn了diǎn头,对李定説道:“李大人,先去看看现场。”

  三人沈归田的带领下,来到军器监保管最机密技术资料的一个院子,只见院子外还有士兵在巡逻,院子中五步一哨,十步一岗,充许进来检查的官员并不多,不过五六个人,每个人身边都有两个士兵随时跟着,甚至不许带笔与纸进来,每件房子外面,也都有岗哨。

  李定看这种情形,不禁皱了一下眉头,説道:“这样严密的防卫,怎么可能失窃?”

  蔡确冷笑道:“如果身份够高,就无妨。若是我们三个进来,他们敢跟着我们吗?”

  石越不动声色。

  没多久,沈归田就把三人领到了放震天雷火药卷宗的柜子前,只见上面果然空空如此。而且柜子门和锁,都完好无损!

  三人默不作声地看了一回,又默不作声的走了出去。

  李定率先説道:“蔡中丞,石大人,此事非同xiǎo可,必须立即报告皇上与丞相。”

  石越diǎn了diǎn头。

  蔡确冷笑道:“报告是要报告的,但是这折子怎么写?二位大人还要给出个章程来才行。”

  石越铁着脸説道:“实话实説就是,不增不减就好。”

  蔡确看了石越一眼,冷笑道:“石大人説的倒是不错,但是敢问石大人,奏子递上去,皇上要问,你们对这案子怎么看?这里防守这么严,是怎么丢的呀?案犯又是谁呀?我们该怎么答?做臣子的,皇上问起来,总不能一问三不知吧?”

  石越看了蔡确一眼,越发不动声色,脸色如常的问道:“依蔡中丞看来,又当何?”

  蔡确看了石越和李定一眼,咬了咬牙,説道:“这件事情,事关重大,我们三个都担不起责任,判军器监身上,只怕有洗不脱的干系。”

  石越“哦”了一声,依然不动声色的问道:“蔡中丞的意思,莫非是?”他却不继续説下去了。

  李定在旁边听二人对答,他是聪明人,猛然惊觉,沈括是身上打着“石”字印记的人,难道这个石越这时候反而想致沈括于死地?这人也未免太猛了一diǎn。

  却又听蔡确不冷不淡地答道:“我也没什么意思。不过从案情来看,能够取走火药配方的,军器监中可能只有两人而已。”

  石越却不放松,淡淡的问道:“那么蔡中丞以为是谁呢?这等事,断不至于两个人一起做的?”

  蔡确可不是傻子,他比邓绾这个状元要聪明得多,当下打了个哈哈,説道:“石大人,这等事情,查无实证,不好乱説。做臣子把事实禀告皇上,再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老老实实説出来,对事不对人,也就是了。你説是不是?”这件事,对于蔡确来説,是一个大大的机会,做得好,不仅可以讨好王安石,还可以在朝廷中立威!朝廷中谁不知道军器监是石越的势力圈,沈括是石越的人,把沈括扳倒,还有皇帝的旧臣孙固也一起扳倒,自己“铁面御史”的称号,是免不了,而且还能提高自己在新党中的影响力。

  石越见他这么説,也打着哈哈笑道:“蔡大人所説不错。”

  赵顼从来没有这么吃惊过,他狠狠的拍了一下御案,几乎是吼着问道:“什么!震天雷火药配方失踪?”

  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如果火药流落到的西夏、辽国的话,大宋要付出的代价简直不堪设想!

  石越此时却在想王安石知道这件事的反映,当时正在写批文的王安石手中的笔“当”的就掉在了地上,墨汁把王安石的衣服都弄脏了,王安石还没有觉察。直觉的感觉到,王安石没有参与这起阴谋。想到这,石越不由又有diǎn紧张了,如果不是阴谋……如果不是阴谋……他不敢想下去了。

  皇帝的吃惊与震怒,是在意料之中的。

  赵顼恨恨的説道:“好个沈括,好个孙固,深负朕望,深负朕望!”

  王安石见皇帝如此,当下上前説道:“陛下,这件事情,还要调查清楚,与沈括、孙固未必有关系,臣以为,二人应当不至于卖国。”

  石越也上前説道:“不错,陛下,若是沈括要卖国,根本无须盗卷案,震天雷的资料他一清二楚,自己写出来就是了。而孙大人是陛下旧臣,陛下当深知其为人方正。这等事,臣是可保的。”

  赵顼摇了摇头,説道:“朕不是怀疑他们二人,但即便不是他们做的事情,军器监看管不严,账目混乱得根本理都不理清,无论如何,他们二人玩忽职守,罪责难逃。赦令,沈括、孙固,罢守本官。蔡卿,火药配方失踪之事,你去找开封府陈绎,调得力人手,加快破案。”

  蔡确闻令,却不领旨,而是顿首説道:“陛下,火药配方失踪,自当破案。若是流传外国,必经关卡,可下令各地关卡严查,严防挟带出关。再派人盯紧各国使者,方是上策。至于破案,并非急务。另外,臣身为御史中丞,职责所在,还要弹劾石越荐人不明,致有此失,陛下当议石越之罪。”

  石越见蔡确当面就弹劾到自己,连忙跪下来,顿首谢罪:“臣荐人不当,请陛下降罪。但是臣敢保沈括无叛国之心,其人人材难得,还请陛下许其戴罪权知兵器研究院。震天雷有失,正当责令兵器研究院加紧研制改善新的火器。”

  赵顼苦笑了一下,説道:“石越荐人不当,罚俸一年。沈括也别想去领什么兵器研究院了,案情没有调查清楚,让他到白水潭学院教书。石卿你先兼领兵器研究院事,吕惠卿守丧期满,已经在返京的路上了,等他回来,让他判军器监,知兵器研究院的人选到时候再议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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