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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杭州知州府九思厅。

  石越坐在上首,彭简次之,其实便是薛奕、张商英、蔡京等人,以下是签书判官厅公事、录事参军、户曹参军、司法参军、司理参军等等杭州府的幕职官、诸曹官,再下便是各县令丞、主薄、县尉。*以及几个新近在杭州招揽,帮助处理政务的幕僚则站在石越身后。杭州的重要官员,几乎都到齐了。

  “元长,市舶司的情况如何?”石越目光首先移向蔡京。

  蔡京连忙站起,恭身答道:“回大人,台风季节过后,新建的船只加入船队,下官与薛大人商议后,分成两只支队,又走了高丽、倭国两次,托赖大人洪福,一切顺利,收益颇为可观。虽然途中撞礁折损一只大船,损失了一百单三名水手,但除去抚恤之后,赢余亦将近七十万贯。两国对天朝物产,非常渴慕。只是……”

  “只是什么?”居移体,养移气,石越在杭州近两年,高高在上,神态语气中,已经自有一种威严。

  蔡京笑道:“只是朝廷有严令,儒教经典,重要的政令史书典籍,不可卖给夷人。便是契丹求书,或靠走私,或求恩赐,法令上是不准卖的。而民船之中,因为两国对天朝文物非常渴慕,其贵人往往以数百金的高价求书,这种走私行为,屡禁不绝,颇为伤神。”

  石越心里不由一怔,他自现代来,只知道各国恨不得把自己的文化推销给别国,哪里还记得中国古代曾经有这种禁令?正沉思之间,*走他耳旁,低语几句。

  石越想了想,微微diǎn头,笑道:“高丽使者金德寿也曾几次求书,如今竟在西湖学院乐不思蜀了。朝廷对高丽一向另眼相待,想来卖给高丽《九经》、子、史等书,必会恩准。市舶司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这些事情,元长你不必太费神了。”

  蔡京听石越语气,倒似乎是支持向这些国家卖书,连忙答应。彭简轻轻咀嚼这番对话,意味深长的看了石越一眼,通判一职,本就有监视知州之意,若是石越公然违背朝廷法令……彭简不由想起家里吕惠卿那封充满暗示的书信。不过是否要卷入太高层的*之中,彭简现时依然拿不定主意。

  石越却根本没有注意彭简的眼神,对众人笑道:“七十万贯,除去本钱之外,补足盐茶之税,绰绰有余了。本府已经向朝廷给蔡元长、薛子华二位请功,朝廷已下令,二位都加飞骑尉勋号,本官、散阶,各进一级,以为奖励。”

  虽然説宋人对散阶、勋级这些东西,其实并不太看重,但是做为资历来説,也是自有其意义的,一级一级往上爬,毕竟是大部分人的常态。蔡京和薛奕心里不免暗自高兴,连忙出列拜谢。

  石越又转过头,对薛奕説道:“子华,明春之后,再度出海,你有何建议?”

  薛奕不假思索的朗声答道:“卑将以为,往高丽、倭国的航线,虽然还不能説非常熟悉,但是往返数次之后,也已不太陌生。夏、冬二季,则在港操练水手,春、秋二季,则出海经商,正是以军养军之道。因此这两条航线,不应当放弃。明春之后,卑将虽然想自领一队,前往大人书中所説的南洋诸国,开拓新的航线,但是所忧者,是高丽、倭国这边无人主持,水手若无人节制,难免上岸滋事,到时反而不美,甫富贵虽然晓夷语,能经商,却少了威严,况且无朝廷之令,也不能随便让人领军。”

  “人才难得啊!”石越也不禁叹息,“船队中的船长,竟无一个人才?”

  “他们率领一只船还可以,若要率领船队,代表朝廷与夷国官员交涉,终究是没有那个能力。”薛奕断然否决。

  “这件事再议吧。”石越无可奈何的摆摆手,他心里也明白,人才这种东西,有时候还真的无可奈何。

  薛奕又説道:“另外官船水手挟带私货严重,卑将与蔡大人商议,认为既然禁之不绝,不如干脆允许水手携带一定量的私货,这样也能提高水手出海的士气,特请示大人?”

  石越笑道:“这种事情,你们两个决定便可以了。”

  录事参军赵思恺见石越与薛奕説完,把目光投向自己,连忙出列説道:“大人,卑职这一段,收到不少关于司法参军邓义、司理参军宗晓文收受贿赂的传闻,还有一些投诉……”

  宋代地方之制,录事参军协助知州掌州院庶务,同时纠察诸曹参军;而司法参军负责议法断刑,司理参军负责讼狱等事,二人对涉及法律之事,给出自己的意见,最后由石越与彭简决定。自从石越建船队出海经商,又修茸海港、码头、道路、桥梁,鼓励商业以及当时的简单工业之后,虽然市面繁华,杭州来往人口急骤增加,百姓因此获益。但是一利相随,必有一弊。杭州府及到两浙路提diǎn刑狱衙门接到的诉讼,也明显增加了——这是在考绩方面,对石越最不利的一个方面,因为当时是以诉讼越少,就证明治绩越好的,而杭州的诉讼,却是明显增加了,杭州的司法参军、司理参军,也因此成了一个受人关注的位置——毕竟石越也罢、彭简也罢,不可能详细的调查每件案子,所以的事情,都要由他们先给出意见。

  石越狠狠的瞪了二人一眼,冷笑道:“收受贿赂?”

  邓义、宗晓文连忙站起来,高声辩道:“绝无此事!赵思恺,你不可血口喷人!”

  赵思恺却不去理他们,径自从袖子中拿出一叠卷宗,递给石越,一面説道:“莫家商船与李家商船在出海时不慎相撞,李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莫家贿赂各三百贯,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种家与文家合伙买船购货出海,种某不幸在船上身亡,文家吞占种某股份,种家告到府衙,邓义、宗晓文收受贿赂各一千两,最后判决有利于莫家;又颜、肖、李三姓合伙出海经商,海船碰撞损坏,三家因负责损失不同而产生争议,邓义、宗晓文收入颜家贿赂,判决偏向颜家;又夷商与一华商发生争斗,殴伤华商,按大宋律,夷人相殴,由夷人处置,夷人与华人相殴,按大宋律处置,夷商被判劳役,宗晓文收受贿赂,夷人被劳役之后,竟可逍遥法外……”

  石越挥手止住赵思恺,奇道:“这些事情按例不是应当由市舶司处置的吗?”

  蔡京一脸尴尬,连忙起身説道:“因为以前提举市舶司都是由知州兼任,所以……”

  其实不仅仅是府衙接到了大量的这类诉讼,各县也不能避免,特别以市舶司衙门治所所在地的钱塘为甚,钱塘县令周邠对于辖区这种民事诉讼增多,影响自己的考绩,心里早已颇有微辞,这时连忙起身説道:“大人,下官以为日后凡是与海事有关的诉讼,除非事涉刑律,由市舶司处置便可,州县不当再受理此类案件。”

  周邠此言,道出了在座许多人的心声,立时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就是石越,心里也不太愿意这类案件影响自己的考绩,只是如果一切事权皆归蔡京,造船时的前车之鉴,不由又浮现于脑海之中。石越想了一会儿,説道:“如此蔡元长事务太多,非累倒不可,依本府看,过几日本府与晁大人商议,请他从提diǎn刑狱衙门调几位通晓法律的人去市舶司做海商法官吧。”

  説完,转过脸对邓义和宗晓文冷冷的説道:“司法参军与司理参军之职,二位暂时要避避嫌疑了,我与彭大人自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来人啊,给两位大人撤座!”

  几个衙役立时一拥而上,把面如土色的邓义、宗晓文“请”出了九思厅——便在这时,一个衙役急冲冲的跑了进来,禀道:“大人,有圣旨!”

  众人不由一怔,连忙一齐站起,石越整整衣冠,大声喝道:“立即开中门接旨!”

  ※※※

  赵顼一脸愠色。

  吕惠卿平静的站在皇帝身后,装作没有看见赵顼的脸色,继续转述接见刘忱、吕大忠的情形,韩绛满脸尴尬,怨恨的望了吕惠卿一眼,心里十分愤恨吕惠卿説话不够委婉。

  听到吕惠卿转叙刘忱最后説的几句话时,脸色本来有几分苍白的赵顼突然变得红润起来,呼吸也不由变得急促,过了好一会,赵顼才平静下心绪,问道:“那么辽使的态度如何?”

  冯京连忙趋前几步,説道:“依然十分强硬,萧禧甚至説,这次如果没有结论的话,他就不会回辽国,是战是和,全由我朝决定。”

  “什么?!”赵顼的怒气终于不抑制的暴发了,“那么就去告诉他,他们要战,朕便和他们打一仗!朕受够了!朕要亲征北伐!”

  韩绛、冯京、王珪三个宰相与枢密使吴充、枢密都承旨曾孝宽五人对视一眼,不禁面面相觑,吕惠卿不易觉察的摇了摇头,心里不禁叹道:“皇帝到底还年轻!”

  “刘忱、吕大忠便是慷慨的大丈夫?他们这是讥刺朕甚至比不上周世宗!契丹人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传诏,召回王韶!”赵顼激动的踱来踱去,大声吼道。

  韩绛等人见皇帝如此大怒,竟然语无伦次的説要兴兵北伐,吓得一齐跪倒,韩绛高声説道:“陛下,北伐之举,万万不可!便是辽使不恭,陛下决意断交,也只需诏大臣议边防,亲征北伐,不可不慎!请陛下先息雷霆之怒,三思而后行!”

  “请陛下息怒,三思而后行!”其他众人也一齐跪倒。

  赵顼望着跪拜在地上的大臣们,心里忽然莫名的产生了一种极度抑郁的情绪,他突然想起石越、王安石,如果这两个人在,又会怎么样呢……良久,赵顼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口气,他也知道北伐之议,终究是时机未到!“诏枢密院议边防战守之策!遣使者问富弼、王安石、石越、文彦博、曾公亮、司……”説到这里,他顿了一下,咬咬牙,仿佛是下定什么决心一般,才继续説道:“司马光、范纯仁边防之策。诏王韶回京赴枢密院任职,熙河军事暂由高遵裕代理。诏韩维回朝,除翰林学士。诏章惇为知制诰兼判军器监。”

  皇帝一口气连下数诏,其中韩维本是韩绛的弟弟,按例韩绛应当拒绝,但是他看到皇帝的脸色,竟是不敢説半个“不”字。嘴唇张了半天,终于吐出一句话来:“遵旨!”

  ※※※

  朱雀门附近的夜市,人声鼎沸、灯火通明。

  “南朝风物,果然不同寻常呀。”萧禧望着这人来人往的夜市,感叹地説道。

  为了防止辽使刺探国情,也为了保护他们的安全,防止意外,刘忱与萧禧、萧佑丹一直寸步不离,他听萧禧如此感叹,不由有几分得意的笑道:“那是自然。”他指着前面一家店铺,説道:“那家店子的沙糖冰雪冷丸子,味道最佳,贵使可要一试?”

  萧禧望了萧佑丹一眼,见他无可无不可的笑着diǎndiǎn头,便答应道:“那就尝一尝吧。”

  刘忱引着二人进了店子,除沙糖冰雪冷丸子外,又顺手diǎn了旋炙猪皮肉、野鸭肉、滴酥水晶鲙、野狐肉等几样下酒之菜,要了几壶黄酒,三人竟是在夜市上对酌起来。

  萧禧夹了一粒沙糖冰雪冷丸子,放入嘴中,闭着眼睛细细咀嚼品味,半晌,方赞道:“味道果然不错,此北朝所无。”

  刘忱微微一笑,叹道:“今日能与二人在此饮酒,全赖两朝通好七十余年,至今未绝,他日一旦断交,便为寇仇,那是誓不两立之局了。”

  萧禧与萧佑丹闻言不禁一怔,不料刘忱突然説起这些话来,二人与刘忱这些日子可以説是朝夕相对,甚是佩服刘忱的风骨辩才,若不是各为其国,倒真有diǎn惺惺相惜了。萧佑丹是通古知今之人,此情此景,不禁让他想起庆历年间,富弼出使辽国,辽国接待他的使者竟然对富弼惺惺相惜,帮助他促使辽国退兵的故事,心中暗暗警惕。

  萧禧却不知道这些故事,只是问道:“难道南朝真的要为区区数十里之地,自绝两国欢好不成?”

  刘忱正要説话,忽听到街中有人呦喝:“卖报、卖报,《新义报》最新报道——枢密副使王大将军奉诏回京复职……朝廷诏准高丽使者来京进贡——《汴京新闻》专题报道,通商高丽百利无害……”

  萧佑丹脸色不由一沉——难道南朝皇帝真的不惜一战?高丽为何在这个时候遣使入贡?

  偏偏就在此时,旁边桌子上有人隐隐约约説道:“魏国公死前荐司马君实、范尧夫、石子明三位大人……”

  萧佑丹心中一凛,突然向刘忱问道:“刘大人,听説韩魏公故世之前,向贵国皇帝推荐司马、范、石三位,不知大人之意,三人之中,以谁最贤?”

  “依在下看,三位的学问品行,都非常了不起。”刘忱不假思索的答道。

  萧佑丹见刘忱没有否认韩琦推荐三人,心里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了——这个时候,他终于明白原因何在了!“一定不能让石越进入南朝的决策层。”萧佑丹在心里暗暗发誓。

  ※※※

  不仅仅萧佑丹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在大宋朝廷中,不希望石越进入决策层的人,也同样大有人在。

  邓绾一直以来,对石越恨得咬牙切齿,“在下听説自皇上下诏问元老重臣边防之计后,富弼自韩琦之后,再次向皇上推荐石越,相公不可不防呀!”

  吕惠卿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继续若无其实的逗着笼中的鹦鹉。

  “石越此人,阴险狡诈,虚伪矫情,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人,当今天下,皇上最信任的人是谁?是相公吗?恕在下直言,皇上对相公的信任,还不及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而皇上对王安石的信任,绝对不会高过对石越的信任!”邓绾有diǎn激动的説道。

  吕惠卿的手突然停了一下,他想起冬至郊祭之时,为了试探皇帝心意,故意援引郊祀赦例,荐王安石为节度使。不料立时被皇帝训斥:“王安石并非因罪去职,何故用赦复官?”皇帝心中,对王安石依然有很深的感情。这个邓绾,説得倒并没有错。

  邓绾知道吕惠卿心中已被説动,连忙继续説道:“为相公计,要固宠,须得从两方面着手,一是要斥王安石、石越于朝廷之外,时日一久,皇上就会逐渐淡忘,若有机会,更不妨置之死地;二是要在皇上身边有人,能够不断的影响皇上,当年王安石用的,就是此策!”邓绾的脸部肌肉都不由有diǎn抽搐。

  吕惠卿缓缓转过身来,看了邓绾两眼,突然笑道:“邓文约,你以为我和你一样吗?皇上是英明之主,王安石是我的老师,石越是朝廷的栋梁,我决不会为了私利,为了争宠固权,却陷害自己的老师、朝廷大臣,欺骗皇上。你、实在是看错人了。”

  邓绾不料吕惠卿大义凛然的説出这番话来,倒不由怔住了。“相公,我、我……”

  “你回去吧,以后做人做事,持心要正。”吕惠卿沉下脸来,训斥道。

  邓绾欲要辩护几句,不料吕惠卿已经背转身去,不再理他,只得垂头丧气的告辞而去。

  邓绾才一走出大门,吕升卿就从屏风后面闪了出来,笑道:“大哥,为何要把邓文约给赶走?”

  吕惠卿头也不回,一只手逗弄着鹦鹉,并不説话。

  吕升卿摇头苦笑道:“一只哑巴鹦鹉,有什么好玩的?”

  吕惠卿冷冷的説道:“哑巴鹦鹉有一样好处,就是它绝对不会出卖你。邓文约那种人,是没有任何道德感约束的xiǎo人,如果倚之为心腹,将来有一个好价钱,他必然会毫不犹豫的出卖你。用这种人,一定要把握好一个度。”

  “原来如此。”吕升卿似懂非懂的diǎndiǎn头。

  “可惜我不该把陈履善派到地方上去,否则……”吕惠卿叹了口气,又问道:“和你交情最好,学问也最好的朋友,是谁?”

  吕升卿愣了一下,回道:“是沈季长。”

  “沈季长?王安石的妹婿?”吕惠卿皱了皱眉毛。

  “对,就是他。”

  “既如此,我就向皇上推荐沈季长与你,一起做崇政殿説书。皇上聪明好学,你的学问,是应付不了的,两个一起,到时候若有疑难,可以由沈季长替你回答,遮掩一二。”吕惠卿无可奈何的説道,当年王安石为相,就是把他安排在崇政殿説书的位置上,来代替王安石影响皇帝;但是如今他的周围,除了*凤外,已实在找不出一个像样的人材安排在那个位置上了。

  “太好了!”吕升卿不禁喜上眉梢,崇政殿説书,始终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位置。

  “好什么好,多少人在那个位置上被皇帝问得汗流浃背,你以为那是个好呆的位置吗?”吕惠卿毫不客气地斥道。

  吕升卿不敢回嘴,过了好一会,才问道:“大哥,朝廷对辽国的战和,究竟是个什么态度?”

  吕惠卿横了他一眼,冷冷地説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大哥,你忘了,石越向皇上提出那个什么法子后,我家在河北几路,买了一座矿山,亲戚中在那边或合股,或自己出钱买矿山的,都不少,万一打起仗来,岂不什么都完了?”吕升卿讪讪笑道。

  “求田问舍,胸无大志!”吕惠卿忍不住骂了他一句,顿了一会,才説道:“朝廷元老上书,或主战或主和,纷纷不决,不过主张对辽人用强硬态度,一面修战备一面谈判的,除了枢密院的蔡挺、王韶之外,便只有富弼和石越了。司马光和王安石竟然是一个态度,支持和议,认为无论如何,都不能开战,倒是真让我吃惊!”

  “那太好了!司马光和王安石都主和,看样子是打不起来了。依我説那几百里无主之地,有什么好争的。”吕升卿毫无大脑的笑道,心中放下一块大石头。

  “你知道什么?!见识还不如邓绾!”吕惠卿心中对这个弟弟,真是失望之极,鼠目寸光之辈呀!如果中书、枢密,没有一个有份量的人主张强硬的话,那么朝野之中,那些主张强硬的“清流”们,必然会自觉不自觉的去寻找一个有份量的代言人,当今天下,这个代言人除了石越还会是谁?到时石越进中书,可真的要成众望所归了。

  “我不会让这种局面出现的。”吕惠卿轻轻地对那只哑巴鹦鹉説道。

  ※※※

  被激起了一丝豪气的赵顼,在王安石、司马光、范纯仁异口同声反对开战的奏疏之前,彻底动摇了。王安石与司马光,无论是在朝还是在野,在那一个世代的大臣之中,赵顼心中最信服这两个人的意见,这一diǎn,也许连赵顼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除了将领之外,几乎没有人同意准备战争。”赵顼似乎在喃喃自语。

  新任的知制诰兼判军器监章惇微微一笑,答非所问的説道:“陛下,苏辙、唐棣、*凤、蔡卞以及沈括等人之前一直负责着军器监的改革,现在应当説已经初见成效了。标准化生产已经逐步推行,仿制秦兵的弩机也试制成功,如果要説到军器的准备,现在唯一缺少的,就是钱。弓、弩、箭、震天雷、霹雳投弹等军器成本高昂,是一笔相当大的开销。陛下如果给臣足够的钱,臣与苏辙合作,两年之内,臣能让大宋的军队,成为一支装备精良的军队!”

  “两年?那也还要两年!”赵顼是何等聪明之人,他立时就知道章惇的言外之意,是在委婉的劝他,不要急于开战,再等一等。

  “将领们想要建功立业,自然不怕打仗。似乎国家这等重大决策,臣妄言,似并不能以将领们的意见为主。其实富弼、石越,也并没有主张立即开战,他们不过是认定辽人是虚张声势,不敢开战,所以才主张以强硬对强硬。”章惇知道赵顼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便继续説道。

  “但是王安石与司马光都説,不必激怒辽人,辽人生性蛮不讲理,万一恼羞成怒,反坏国事。文彦博、曾公亮等人,也説要争取谈判解决争端为上策。”赵顼犹疑道。

  章惇眼中闪过一丝不以为然的神色,欠身笑道:“陛下,您是觉得王安石、司马光、文彦博、曾公亮懂辽务,还是富弼、石越通辽务呢?”

  “这……”

  “石越姑且不论,富弼仁宗时主持北面防务,出使北朝,此老的意见,微臣以为,陛下应当重视。何况石越自侍奉陛下以来,臣听説几乎是算无遗策,臣的愚见,石越的建议,陛下不可以等闲视之。”一直站在旁边,不敢做声的李向安猛的听见章惇竟然偏向石越,心中不由暗暗奇怪。

  似章惇本是王安石系的人,他奉旨招抚荆湖,也可以算是王安石新党中的重要人物,王安石倒台之后,章惇不助吕惠卿、蔡确、曾布等人也就罢了,居然倾向于石越,李向安虽然见惯了权诈之术,也不能不暗暗称奇。不过以李向安的见识,自然也无法理解章惇这种人的心理,更不会懂得何谓政治投机?在新党排位战中靠后的章惇,自有他自己的考虑。

  赵顼听章惇的话,似乎觉得有理,正要进一步讨论,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叩首禀道:“陛下,吕惠卿求见。”

  “宣。”

  “是。”内侍答应着退去,不一会,紫袍金鱼袋的吕惠卿走了过来,参拜道:“臣吕惠卿叩见皇上。”

  “平身吧。”赵顼虚空抬了一下手,立即问道:“和战之策,卿意如何?”

  吕惠卿站起身来,整整衣寇,拱手答道:“臣下以为,辽人蛮不讲理,天下之物,什么都割让得,就是国土割让不得!”

  “哦?”

  吕惠卿正色説道:“《史记》记载,昔日匈奴有冒顿单于,为强邻所迫,强邻索以美女财货,冒顿皆如其所欲,而当其索要荒土之时,冒顿竟斩同意割地之大臣,断然拒绝,引兵开战,终成霸业。冒顿,不过一胡虏,尚知土地人民,为国之根本,虽荒野之地,虽尺寸之微,不可与人,陛下不可不察。”

  章惇诧异的望了吕惠卿一眼,不明白吕惠卿为何突然高调主张强硬态度。

  赵顼也有diǎn吃惊,吕惠卿一直避不表态,模棱两可,突然高调主战,他也有diǎn意外。“不过勾践也曾有卧薪尝胆之日,大臣们多以国力不足、战备未修为由,反对开战。”

  吕惠卿笑道:“陛下可知箭在弦上,不能不发之理?当年景帝平七国之乱,何曾准备充分?况且臣之主张,也不是要立即绝关市,拒使者,伐燕云。不过是主张断然拒绝辽使的无理要求,同时内修战备,以防万一。”

  ※※※

  虽然皇帝依然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但是政事堂四相之中,终于有了一个吕惠卿出来高调主战,以青壮官僚为主体的强硬派,心里都吁了一口气。虽然旧党们一直把新法之恶归于王安石,把王安石之恶归于吕惠卿、王雱,他们无法找到王安石人品上的缺diǎn,就坚持相信,王安石之所以倒行逆施,完全是受了这两个人的挑拨所致。吕惠卿在很多人心中的恶感,难以用短暂的时间消除,但是对于青壮派官僚、士子们来説,吕惠卿主张强硬对待辽人,不能不让他们对吕惠卿的观感,朝更良性的方向发展。而原来盼望持强硬态度的石越回朝中主持大局的心情,也得到了部分的缓解。毕竟朝中已经有重量级的官员,説出他们的政治主张了。

  ※※※

  韩丞相府。

  韩亿一生有八个儿子,分别以“纲、综、绛、绎、维、缜、纬、缅”为名,八个儿子都位居显职,其中以韩绛、韩维、韩缜最为有名。而韩家也因此成为宋朝影响力最大的世家之一,韩亿以及八子的门生故吏、宗属戚友,遍布朝野。就算是宗室外戚,也要让韩家三分。

  韩维被召回学士院任翰林学士,回到汴京,韩绛特意为他举行家宴,接风洗尘。这种世代官品、钟鸣鼎食之家,自有一种别人学不来的气度与雍容,但是笙歌燕饮之下,韩家众兄弟,却有一种説不清的抑郁。

  韩维目视三哥韩绛,见他的笑容十分勉强,终于忍不住问道:“三哥,你可是有心事?”

  韩绛尚未説话,身任天章阁待制的韩缜愤然説道:“还不是因为那个福建子!”

  “福建子?”韩绛一愣,低头轻啜了一口酒,方问道:“吕惠卿怎么了?”

  韩缜愤道:“福建子在皇上面前,撺掇皇上对辽人开战。”

  韩维奇道:“我怎么听説只是説要拒绝辽人割地的要求?平心而论,这是正理呀?”

  韩绛并不作声,韩缜却急了,“五哥,你真不懂还是假不懂?”

  “什么真不懂假不懂?”韩维淡淡的説道,“六弟,你不妨慢慢説。”

  韩缜冷笑道:“慢慢説?我们慢慢説,福建子可是咄咄逼人了。你以为吕惠卿真心主战?他根本是针对三哥和我们韩家的。”

  “有这种事情?”

  “三哥为朝廷社稷考虑,主张不要损害两朝关系,连冯京、王珪,甚至是王安石、司马光都赞成的,福建子却偏偏主战,在中书把三哥逼得无辞以对。自从福建子进政事堂后,一意恣为,三哥凡有建言,稍不合他之意,立即被驳还,连用个七品xiǎo官,也要吕惠卿同意才得堂除,真不知道是三哥是同平章事,还是他福建子是同平章事。我看吕惠卿之意,就是一心想逼三哥去职,他好做首相。”韩缜显得十分愤怒。

  韩维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也是久经宦海之人,知道韩绛如此坚定主张让步,一旦最后采纳的是吕惠卿的意见,出于面子考虑,韩绛也会主动请辞。便不如此,如果战事一起,似韩绛这等胆xiǎo惧战之人,也不可能再呆在相位之上。韩绛面有忧色,原来是担心自己的禄位。

  韩维与韩绛、韩缜虽然是亲兄弟,但是性恪却不相同,对于禄位,他看得极淡,而韩维心中,也是持强硬的主张的,他虽然不愿意和吕惠卿合作,但也不想为反对而反对。在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韩维正要説话,又听韩缜説道:“若仅是如此,倒还罢了。三哥有宰相的度量,自然不会和他计较。最可恨的,是吕惠卿指使御史在皇上面前进谗言,含沙射影,説三哥之所以要与契丹持和议,完全是因为我们韩家的产业,都在河北之地,如果开战,一切都化为乌有。出于私心,三哥才坚持和议的。”

  “五哥,你是皇上藩邸旧人,一直是东宫的记室参军,皇上对你最为信任,这件事,你一定要心里有数。”韩缜望着韩维的眼神,意味深长。

  到了这个时候,韩维才终于明白,韩缜所担心的,实际上根本是河北的家业会被战争破坏,他的话虽然是从反面説的,但是韩维与他几十年兄弟,岂能不知他想的是什么?

  韩维不动声色的挟了口菜,慢慢咀嚼着,半晌,才从容説道:“六弟大可放心,我们韩家的人,绝不会因为自己家的产业而败坏国事的,这是别人诬蔑不了的。这件事,我自有主张。”

  ※※※

  韩维的主张,非常的简单——向皇帝推荐石越,请皇帝召石越回汴京,当面商议此事。

  韩维此举,其实也是无奈之下的选择。他既主张要采取强硬政策,却也不能太高调,韩维还要顾忌自己在宗族中的地位,虽然大家族中,矛盾重重,是在所难免的事情,但如果被众兄弟用别样的眼神相待,也是韩维不愿意接受的。想来想去,韩维最后还是想到了石越,请皇帝召回此人,一举三得。一是石越可以体现自己的政策主张;二是借石越制衡吕惠卿,可以给家中兄弟一个交待;三是卖石越这个新贵一个人情。

  就在熙宁七年的十二月份,翰林学士韩维三次上书,极言石越之材,请皇帝“权”召回石越,询问对策。韩家的重要人物如此坚决的支持石越,是吕惠卿始料未及的,朝中凡是对吕惠卿心怀不满的人,自韩维之后,纷纷上书,请皇帝“权”召回石越问策,赵顼顺水推舟,终于下旨,“诏:朝廷已准高丽使者入京进贡,而使者迟迟未至,令石越陪同使者赴京。”

  实际上,这份诏令下达之日,金德寿率领的高丽使团,已经到了应天府,距汴京不过数日之程。冯京不得已之下,又颁下命令,让应天府留住高丽使团,等待石越来“陪同”进京。

  在宋廷下达诏石越赴京的敕令的当天,萧禧、萧佑丹又一次会见刘忱。

  “刘大人,南朝迟迟拖延不决,究竟是什么意思?本使在汴京呆了近一个月了,耐心早已丧尽。”萧禧声色俱厉的质问。

  “本朝依然认为,北朝要求实属过份,祖宗之地,轻易不能给人。本朝正在商议此事,贵使不必太心急。”刘忱依然是老调子。

  萧禧哼了一声,冷笑道:“只怕是缓兵之计。你们南朝能拖,我们大辽拖不得了。本使今晚便遣副使回国,请示大辽皇帝,是战是和,在此一举了。”

  刘忱望了萧佑丹一眼,“副使要回国?”

  萧禧冷冷的答道:“正是,特叫刘大人来,知会一声。”

  刘忱想了一会,知道终是无法强留,只好説道:“如此我遣人送副使到代州边境,请萧副使回国,説明我朝珍视两朝交好的诚意。北朝若是迫人太甚,于两国皆有害无益。”

  萧佑丹沉着脸,冷笑道:“但愿下次相见,不会在战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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