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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吕惠卿的目光停在政事堂北面墙角的一台座钟之上,钟的式样是青铜制的孔子雕像站在一条蜿蜒九曲的河边,在河的旁边,有一棵铜树,从树枝上伸出一根纤细的钟摆,钟摆上是一只黄铜打制的xiǎo鸟,xiǎo鸟就在这河边的树下,来回不停的摆动着。钟面是瓷质的,嵌在树枝中间,标明了十二个时辰。在树干上,刻着“逝者如斯夫”五字篆文。

  “咯当咯当”的响声,是安静的政事堂唯一的声音。

  这架座钟,是做为贡品进贡给朝廷的。吕惠卿自然知道,这种座钟,在东京的售价,是五百贯;在辽国与大理的售价,是三千贯;在高丽与日本国的售价,是五千贯。

  “当”——金钟铜磬一般的一声巨响,吕惠卿几乎被唬了一跳。他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到现在为止,他还是不太习惯座钟每一个时辰一次的报时。他又瞅了一眼王珪,后者果然很准时的,每到整diǎn报时,必然起身往院子中走一圈。

  “禹玉兄,听説富公又请皇上录石介、欧阳修之后了。”吕惠卿在王珪散完步,回到政事堂后,笑着问道。

  “这等事也等闲。”王珪微微一笑,漠不关心地答道。

  “果然是个‘三旨相公’!”吕惠卿心里冷笑道,却也不再相问,埋头继续批阅*。王珪在相位,被朝中喜欢开玩笑的大臣们讥刺为“三旨相公”,讲他上殿进呈,説一声“取圣旨”;皇上决定后,説一声“领圣旨”;退殿后吩咐禀事之人,説一句“已得圣旨”。他凡事皆以皇帝之是非为是非,既无创见,也无主见,徒然文章写得好而已。吕惠卿心中,最看不起的,便是这样的人物;不过在中书诸相之中,王珪也是最没有威胁的一个。

  “三旨相公”见吕惠卿不再相问,正待回位去整理公务,便见一个中使急匆匆走来。

  “王参政,吕参政,有旨意——”

  “臣——”王珪与吕惠卿连忙拜倒接旨。

  “圣谕,召王珪、吕惠卿迩英殿见驾。”

  “遵旨。”

  当王珪与吕惠卿赶到迩英殿的时候,发现殿中还有几位知制诰、以及翰林学士元绛等人。甚至连崇政殿説书吕升卿、沈季长也在场。

  待二人参拜完毕,皇帝便将目光投向元绛,道:“元卿,你继续説。”

  “是。”元绛欠了欠身,继续説道:“……石介本是兖州奉符人,进士及第……入为国子监直讲,学者从之甚众,太学因此益盛……因杜衍、韩琦推荐,为太子中允、直集贤院。曾著《唐鉴》以戒奸臣、宦官、宫女,指切当时,无所讳忌。庆历年间,章得象、晏殊、贾昌朝、范仲淹、富弼及韩琦同时执政,欧阳修、余靖、王素、蔡襄并为谏官,石介喜朝廷得人,做《庆历圣德诗》,诗中暗斥夏竦为奸臣。”

  王珪与吕惠卿这时候才知道原来皇帝在听元绛讲本朝典故,却不知把他们二人召来,又是什么意思,心下纳闷,然而皇帝不问,也只好垂手侍立。吕惠卿偷眼瞧见吕升卿满脸通红,心里早料到必是皇帝有问,他回答不出,才劳动翰林学士元绛亲自讲故事,心里亦不免有几分羞恼。

  “……不久石介病死,正逢狂人孔直温谋反,官府搜其家,得石介书信。夏竦怀疑石介诈死,北走契丹,请发棺以验……”

  赵顼听到这里,皱眉道:“这未免有diǎn过份,想是夏竦挟怨报复?”当时的人们,对入土为安,是非常重视的。

  王珪与吕惠卿等人自是知道内情,夏竦非但是因为石介称颂庆历诸君子,骂自己是奸人而怀恨在心,而且更是想借机中伤杜衍、富弼等人——当时杜衍便在兖州,所以才冒天下之大不韪,如此行事。但是这些人都是久经人世的,哪里肯説破这些事情。

  便是元绛,也只是淡淡应道:“陛下圣明。”又继续説道:“于是朝廷下诏,要求地方查清石介之存亡真相,兖州掌书记龚鼎臣愿以阖族保介必死,杜衍、提diǎn刑狱吕居简,以及地方民众数百人,保其必死。由是方免于斫棺之辱。石介死后,族中子弟羁管他州,其家本来贫苦,妻子几乎饿死,是富弼、韩琦一起买田赡养。”

  元绛故意用平淡的语气,尽量简略的来介绍石介的生平。但便是赵顼也知道,这廖廖数语后面,实在有一段惊心动魄的*,实际上也是庆历新政中“君子”与“xiǎo人”斗法的一部分。而石介便是庆历新政诸君子中,最有名的激进份子,他的遭遇曾经得到诸君子的广泛同情,他当年讲学时的学生,此时也有不少人在朝中为臣。

  “难怪富弼特意上书,想为石介之子石起谋个封赏。”赵顼暗暗想道。富弼在表中説到石介的事迹,与元绛所説,大体相合。且説石介之妻已经亡故,仅有一子,叫石起,在家耕读。

  “众卿,还有一件事,不知众卿可有耳闻?富弼説石介病故之年,有一侍婢有三月之孕,因有破家之祸,害怕株连,逃亡他处,不知所踪。”赵顼迟疑了一下,终于问出口来。

  元绛想了一会,目光望向王珪,王珪摇了摇头,説道:“陛下,这等近三十年前的石家私事,臣等只不甚了了。石介妻子向来由富弼照顾,富弼如此説,想来不假。”

  “朕颇怜其身世。”赵顼叹道,“富弼説石介之妻为防夏竦报复,想为石家留一脉骨肉,才遣其逃亡。仅有半片和田绿玉独角兽,与石起所有半片,合为一对,以为他日信物。此事便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其妻死前,方托嘱富弼查访。”

  “既是富弼先前亦不知情,臣等更无由得知。”吕惠卿笑道,“只是如今要查访此人,只怕也是海底捞针一般。”

  赵顼diǎndiǎn头,“朕找王卿、吕卿来,便是想问此事,可否由朝廷下榜寻访?若能找到这个遗孤,亦是一桩美事。”

  吕惠卿笑道:“陛下仁德,只是石介病故于庆历五年,至今日已近三十年。其子便是庆历六年出生,现在也有二十*岁了,其母更不知是否还在人世。若由朝廷下榜,只恐寻不来真人,反倒引出不少妄人来冒充。”

  元绛也知道这终究是一件难事,道:“朝廷顾念忠臣,本是一桩美事。陛下何不从富弼之议,召欧阳发、石起一见,若其才华可用,则授以官职,也好报效朝廷;若资质平庸,则赠以金帛。这样也足够鼓励天下世道人心了。至于石介的遗孤,上天眷顾,必能找到,臣之愚见,以为不必大费周章。”

  赵顼想了一会,diǎn头充道:“如此,便遣使者诏欧阳发、石起来集英殿,朕要亲自见上一见。听説那个欧阳发,也是个出了名的才子。”

  午时过后。

  开封府。

  韩维望了一眼外面的天空,浮云满布,淡一块、浓一块,坐在开封府衙之内,也能感觉空气的潮热,非常的湿闷。韩维不自觉的摇了摇头,心道:“真不是一个好天气!”他侧身望见前来听审的御史蔡承禧与监察御史里行安惇,二人正在窃窍私语。蔡承禧倒也罢了,安惇却不过是太学上舍及第,上书言学校之事,得皇帝赏识,又为吕惠卿所荐,遂居美职,也是个平步青云的xiǎo人。

  韩维抓起惊堂木,重重一拍,喝道:“开堂!”

  衙役立时拖长声音喊道:“威——武——”

  蔡承禧与安惇也连忙整整衣冠,正襟危坐。

  “宣人证楚氏上堂——”韩维高声喝道,故意加强了“人证”二字的语调。蔡承禧不置可否的眯着眼;安惇脸上却不免微微变色。

  不多时,楚云儿便由一个衙役领上堂来。她低了头,从容行礼道:“民女楚氏,拜视大人。”

  “民女?你不是歌妓吗?楚氏。”安惇语带讥刺的问道。

  楚云儿头也不抬,冷若冰霜的答道:“回大人,民女早已脱籍。”

  安惇讨了个没趣,讪讪不言。

  韩维接过话来,例行公事的核实了楚云儿的身份。这才问道:“楚氏,本府奉圣旨将你从杭州宣来,你可知为了何事?”

  “民女不知。”

  韩维“啪”的一声,拍了一下惊堂木,厉声喝道:“你真的不知?”

  “回大人,民女的确不知犯了什么罪?还请大人明示。”楚云儿的话中,柔中带刺。

  韩维放缓语气,道:“若是犯了罪,岂无枷锁?是让你来做人证。此事干系重大,你须得从实説出。若説实话,是有功无过;若有虚言,这个罪责,你担当不起!你可知道?”

  “回大人话,民女定当从实説来。”楚云儿心中冷笑不已。当真官命似泰山,民命如鸿毛,不过是做个证,又没有犯事,便不由分説,让她千里迢迢入京。

  “知道就好。”韩维使了个眼色,班头立时跑了近来,拿过一张写满字的白纸,递给楚云儿。

  “楚氏,你可见过这首词?”

  楚云儿接来纸来,见上面写的便“梦绕神州路。怅秋风、连营画角,故宫离黍……”,她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亦不由一震,当下伪装不识,细细读完,将纸还给班头,迷惘的摇了摇头,道:“民女从未见过这首词。”

  她这句话説出来,堂上三人,不免有惊有喜。

  韩维心中一喜,暗暗松了口气,脸上却依然严肃的问道:“你再细细想一下,果真没有见过?”

  楚云儿装作思索了一阵,依然摇摇头,道:“民女的确没有见过。”

  安惇冷冷的説道:“楚氏,你可知道欺瞒官府,是什么罪过吗?”

  “民女不敢欺瞒。”

  “既是不敢欺瞒,为何有人在你家厅中见过这首词的字帖,你却説不曾见过?”安惇沉着脸,厉声喝问。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话,既是在民女家中见过,想必有物证。两浙路提diǎn刑狱衙门,将民女家中翻箱倒柜的抄查,想来大人已有证据,何不取来与民女一观,也好让人心服。若是无凭无据,民女却也不敢担这罪责。”

  安惇被楚云儿斥得一怔,脸面羞得通红,怒道:“好你个泼妇,长舌倒是利害。你将物证毁去,谁能查出?”

  两浙路呈上来的物证,倒有几十幅字画,可惜其中并无一幅有那首《贺新郎》。

  楚云儿反问道:“既无物证,大人説有人亲见,想来必有人证,何不让他来与民女对质?”

  安惇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韩维不置可否,心中已是怒他多事;蔡承禧却假装没有看见,他平时附风弹劾石越倒有可能,遇上这种大事,蔡承禧早已打定主意,绝不做出头鸟。邓绾前车之鉴,他蔡承禧心里还盯着御史中丞这个位置呢,明明皇帝有维护石越之心,他身为御史,怎敢逆圣意行事?御史御史,便是皇帝制衡百官的工具,对于这一diǎn,蔡承禧比谁都清楚。“你安惇恃着有吕惠卿这座靠山,你就去闹吧。”蔡承禧暗暗冷笑道。

  安惇见二人都不表态,心中不免也有几分犹豫。脑海中一瞬间又想起吕和卿的暗示,一瞬间又是石越的权势……他权衡一阵,终于咬咬牙,冷笑道:“楚氏,你可是以为本官没有人证和你对质吗?”

  楚云儿微微抬起头,轻蔑的看了他一眼,道:“民女既无欺瞒,亦不怕对质。大人若有人证,便带他上堂,当面对质;若没有人证,亦不必虚言恐吓。民女也想知道是谁在污蔑我!”

  韩维见楚云儿神色坚毅,眼中颇有决绝之色,心中一动。他又看安惇,眼中已有狂怒之态,他担心楚云儿不知轻重,进一步激怒安惇,连忙接过话来,説道:“既是如此——”他顿了顿,提高了声音説道:“请彭大人上堂。”

  楚云儿不料彭简竟然与自己差不多同时到京,心中真是吃惊不浅。她转过头去,见彭简一步三摇走进大堂,望见她跪在堂中,“哼”了一声,抬着头从她身边走过,向韩维等人揖礼参拜:“下官见过韩大人、蔡察院、安大人。”他接到降罪责问、召他入京的圣旨后,一路昼夜兼行,赶到汴京,一方面是为了提前打diǎn,一方面便是等待今日能彻底翻盘。

  韩维与蔡、安二人抱拳还礼,道:“给彭大人看坐。”

  待彭简在堂中坐了,韩维方转过头来,向楚云儿问道:“楚氏,你可识得彭大人?”

  “民女认得。”

  “如何认得?”

  “数月之前,彭大人来过民女府上,説是与民女商议一件事情。”楚云儿语带讽刺的説道。

  彭简见韩维问到此事,脸上早就一阵红一阵白,尴尬万分。

  韩维却装作没看见,继续问道:“商议的是什么事情?”

  楚云儿冷笑道:“彭大人是来为民女作伐!想将民女嫁给石子明学士为妾。”

  韩维脸上不由泛出一丝冷笑,望了彭简一眼,彭简早已忸怩不安了。蔡承禧淡淡的问道:“彭大人,她説的可是真的?”

  “这……”

  “彭大人,你回去等着本官弹劾你吧。”替一个歌妓出身的人做伐,本来就很失大臣体面了;而且还是为了讨好上官,那就更加不堪。蔡承禧若是知道了还不弹劾,只怕用不了多久,就有人因此来弹劾他了。

  安惇也有几分地不屑望了彭简一眼,轻轻咳了一声,道:“还请韩大人继续问案。”

  韩维diǎndiǎn头,转向楚云儿,问道:“那么,彭大人是来过你的府上了?”

  “是。”

  “彭大人説,那天在你府上,便曾见过这一首《贺新郎》!”韩维厉声质问道。又转头问彭简道:“彭大人,是这样吧?”

  彭简连忙应道:“正是如此。”

  楚云儿冷笑道:“回大人,只怕是彭大人记错了,民女府上那天挂的,的确有一首词,不过民女记得清楚,是一首《菩萨蛮》。民女从来没有见过这首《贺新郎》,我一个女子,亦不能挂这种怀故国之思的词于厅中。”

  “胡説八道。明明便是《贺新郎》,当时我看得一眼,你便让你的丫环收起。”彭简高声斥道,“韩大人,可宣她的丫头来对质便知。”

  韩维diǎndiǎn头,拍了一下惊堂木,发下一支签来,喝道:“宣楚氏府上丫环下人十名上堂。”

  早有衙役将阿沅等十名丫环下人,引入堂中,一齐跪下。

  韩维这才向楚云儿问道:“那天有哪个丫环在场?”

  “是阿沅。”楚云儿答道。

  “哪个阿沅,可上前来听问。”

  阿沅应了一声,走上前来,韩维打量她一眼,问彭简道:“彭大人,可是她?”

  彭简对她印象本深,立时diǎn头道:“正是她。”

  “阿沅,你可曾认得这位彭大人?”

  “认得。他那日来过我们府上。”阿沅却不那么通礼数,径直回道。

  “这便对了,那日你主母可曾让你收过一幅字?”

  “让收过。”

  “你可识得那上面写的是什么?”

  “我不认得草书!”

  韩维diǎndiǎn头,问彭简道:“那字可是草书?”

  “正是。”

  韩维沉下脸来,“啪”的一声,喝道:“楚氏,你又怎么説?”

  “回大人,民女并未説谎,民女当日让阿沅收起的,正是一首《菩萨蛮》!”楚云儿从容答道。

  安惇在旁边冷笑道:“是什么《菩萨蛮》,这般见不得人?”

  楚云儿淡淡答道:“回大人,是陇西公的‘花明月暗飞轻雾’,似乎不太方便让男子看。”

  韩维等人都是饱学之士,自然知道李煜的那首词,是描写一个女孩与情人幽会的情事,若説不便让彭简看到,倒也讲得通。而且楚云儿本是著名的歌妓,她府上有这样的艳词,倒似乎不足为怪。在韩维等人心中,这种词只怕更符合楚云儿“应有的”品味。

  安惇一时语塞,他屡屡被楚云儿言辞所攻,又一心想迎合吕惠卿之意,当下怒道:“我看你分明是设辞狡辩,若不用刑,量你不会説真话!来人啊——”

  韩维与蔡承禧不由一惊,止道:“安大人,这,岂能对证人用刑?”

  “若以彭大人为原告,那么楚氏非止是人证,也是被告。”安惇冷冷的答道,继续喝道:“给我杖责二十,看她説是不説!”

  楚云儿早将一切看淡,见安惇如此,只是淡淡一笑,神色中尽是蔑视。

  安惇更是暴怒,红着眼睛喝道:“给我重重的打。”

  阿沅跪在旁边,听明白竟是要对楚云儿用刑,心中大急,站起身来,指着安惇质问道:“你这个官人,好不讲道理。我家姑娘犯了什么事?凭什么用刑?”唬得众人目瞪口呆。

  “好大的胆子!果然主仆皆是刁民!竟敢扰乱公堂,指责官府,给我掌嘴,撵了出去。”

  那些衙役多数受过打diǎn,这时迟疑了一下,见韩维没有发话,连忙拥上,抓住阿沅,狠狠的抽了四个嘴巴,将她撵出大堂。阿沅虽是丫头,可自从跟了楚云儿之后,何曾受这样的委屈,她被撵出开封府后,站在外面,拼命忍着眼泪,含糊不清地骂个不停:“你这个昏官,会被雷霹死的!”

  此时在开封府公堂之内,楚云儿已经被衙役们手起板落,打得背上血肉模糊,奄奄一息了。虽然有过打diǎn,没有伤及筋肉,但是皮肉之苦,她那么娇弱的人,又如何受得了?

  安惇让人将楚云儿用冷水弄醒,冷冷地问道:“你到底説不説实话?”

  “我……説……的……就……是……实……话……”楚云儿微弱的回道。

  “你若要倔强,本官自然奉陪到底?”安惇“哼”了一声,威胁道。

  楚云儿勉强睁开双眼,轻蔑的望着安惇,却没有力气説话。

  韩维与蔡承禧对望一眼,二人不易觉察的diǎn了diǎn头。韩维向安惇意味深长地説道:“安大人,适可而止吧。”

  蔡承禧也沉了脸,道:“便是她在大刑之下又翻供了,又要如何服石越之心?何况似她这样的柔弱女子,若是再用大刑,只怕抵不过先死了,反而生出事来。”

  安惇见二人都反对再用刑讯逼供,只得心有不甘的diǎndiǎn头。

  他冷冷的扫视了楚府丫环一眼,喝道:“你们谁敢不説实话,xiǎo心有大刑伺候!”

  説罢又一一讯问。然而那些丫环,又能知道些什么?总之关键之处,终是不得要领。韩维待他全部问完,便让这些丫环退出大堂,盯着彭简,冷冷地问道:“彭大人,你可还有别的证据?”

  彭简见韩维与蔡承禧都似已经信了楚云儿的话,想起这个后果,额上不由冷汗直冒,他站起身来,高声説道:“我身为朝廷命官,岂会骗人?韩大人,切不可被歌女所骗,她们是串供的!”

  韩维把脸一沉,喝道:“彭大人,话不可乱説!”

  连蔡承禧与安惇,也不由变色,道:“此事朝中上下,知道详情的人屈指可数,谅她楚氏一个歌妓,焉能事先知晓而串供?”

  承认楚云儿串供,岂不是自承有人泄露机密?到时候谁也脱不了干系,韩维等人,岂能不知道这中间的轻重?

  韩维又问道:“彭大人,那首词,到底是怎么来的?”

  彭简指着楚云儿,嘶声道:“便是她那里来的。”

  “可你也再无证据,是不是?”韩维的脸,越来越阴沉。

  “这……”

  “焉知不是你伪造的,彭大人!”韩维加重语气,冷冷的问道,“若果真如此,你可知道国法无情?”

  彭简脸色越来越惨白,几乎是歇斯底里的喊道:“韩大人、蔡大人、安大人,你们要给我一个公道!这个贱婢算计我!”

  韩维冷冷的问道:“本官要如何给你一个公道?”

  “她们是串供,用刑,用刑,她不能不招!”彭简指着楚云儿,恶狠狠的吼道。

  “还要用刑?屈打成招?”韩维冷笑道。

  安惇脸上的肌肉,却不禁一跳,他望了韩维与蔡承禧一眼,突然朗声説道:“依下官看,今日审案,可以告一段落了。至于彭大人那首词是如何来的,想来皇上必会下令御史台穷治,到时候,彭大人必能告诉我们真相吧?”

  韩维与蔡承禧都不料安惇的立场变得如此之快,二人diǎndiǎn头,韩维将惊堂木一拍,喝道:“退堂!”

  一场审讯,竟是如此草草收场!只有彭简似丧魂落魄一般,呆立堂中。

  *—*—*—*—*—

  二月十五日。

  这一天的汴京,与往常一模一样。络绎不绝的行人从各个城门进进出出。

  在汴京南薰门前,唐康骑着一匹白马,一身窄袖素袍,乌黑的长发披散肩头,头上发束用一块白色丝绸包着,俨然便是一副浊世佳公子的形象。他的身后,跟着几辆马车,却是他的表姐、义嫂韩梓儿的车驾。一行人从杭州缓缓而行,终于回到了汴京。

  “二公子,你看,那个人是谁?”家人指着一个身着黑色布袍,脸容憔悴消瘦,一副失魂落魄神情的中年人,吃惊的问道。

  “是彭简!”另一个家人诧异的喊道。

  唐康定睛望去,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嘲讽的重复了一遍:“彭简?”他的身后,还大大xiǎoxiǎo一行,似乎在哭泣送别。四个官差不耐烦的等在一边。

  “真是彭简!怎么沦落到这个地步?”説话的家人在杭州已久,看惯了彭简的风光得意,哪里能料到世间沉浮,竟如此之快。

  “不自量力,便是如此结果。”唐康冷笑一声。

  他此时当然不知道,自那一日的审讯之后,韩维等人又连续经过三场审讯,楚云儿始终不改一辞。三人终于结案上报。赵顼认定彭简诬陷石越,竟下诏狱,令蔡确查明真相。蔡确“轻易”的就让彭简服罪,认定那首词是自己所写,动机是因为他在杭州与石越不和,贿赂不成,怕石越报复,所以怀恨陷害。赵顼拿到供词,悖然大怒,下诏夺彭简官命告身,贬为庶民,发往琼州编管。这场从头到尾,都是静悄悄的“石词案”,就这样结束了。而他所看到的,正是这个案子最后的尾声。

  唐康又冷冷的遥望了彭简一眼,夹了一马腹,跑到梓儿车前,低声説道:“姐姐,汴京到了。”

  梓儿伸出纤手,掀开帘子,望了一眼南薰门外熟悉的风光,一路旅途劳累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浅笑,“终于到了。”

  韩梓儿的车队,与彭简在南薰门前擦肩而过,唐康甚至没有用正眼去瞧彭简一下。那个人的可悲之处,便是他从头到尾,都称不上是石越真正的敌人,因为他不够资格!

  沿着东京整齐的街道前行,梓儿的马车,不久便停在了石府大门之前。

  阿旺扶着梓儿走下马车,石安早已下令家里的男丁回避,一众丫环婆子,簇着梓儿,走入内堂。阿旺跟随梓儿已久,见她的脸色,由下马车的期盼、兴奋,渐渐变成失望,心知这是因为石越没有在家的缘故。当下一面走,一面问石安家的:“安大娘,学士呢?上朝去了吗?”

  石安家的迟疑了一下,笑道:“是吧,老奴我也不知道。”

  她这细微的迟疑,早已落在梓儿眼中。梓儿心里一震,竟是平添了几分郁郁。待到了内堂,众人见礼请安完毕,一一散去,梓儿叫住一个丫头:“明眸,我有话问你。”

  明眸连忙停住脚步,转过来敛身道:“夫人?”

  梓儿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突然问道:“学士到底去哪里了?你是我桑家陪嫁过来的丫头,须得和我説实话。”

  明眸迟疑了一下,低着头不肯做声。

  梓儿心中更是怀疑,柔声问道:“是学士不让你们説吗?若是,你就不要説了。”

  “没有,没有。”明眸慌得连连摆手否认。

  “既然没有,为何又不肯説?”

  “婢子怕惹夫人不高兴,学士他……学士他……”明眸显是犹豫不决。

  梓儿柔声安慰道:“不要紧的。你但説便是。”

  明眸垂着头,低声説道:“婢子听説,学士是去看一个叫楚云儿的姑娘去了。”

  时间似乎突然停止了流动,梓儿呆呆的坐在那里,心中似绞一般的痛疼。

  楚云儿在京师临时住的院子,在白水潭学院以南的郊外,叫做“沈家园”。院子不大,很清雅,篱笆上挂满了绿油油的叶子,沐浴在温煦的阳光下,给人一种幽美、恬静的感觉。一缕炊烟,从屋dǐng轻袅地飘起,更让这处xiǎo院,多出一种温馨的感觉。

  东京的住宅很贵,楚云儿既不愿意接受石越的资助,一行人将近二十余口,每日的花销不在少数。而她自从受刑之后,又感染风寒。虽然每日有医生开方精心调理,却不免于沉苛日积,缠绵于病榻之上,竟是起身不得。但对于楚云儿来説,这几日,却实是平生最幸福的日子。

  石越轻轻从阿沅手里端过熬好的草药,轻轻吹了吹,亲口尝过,才用勺子喂给楚云儿。阿沅斜着身子,靠着门槛上,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楚云儿就似个xiǎo孩子一样,被石越照顾着,眼中尽是幸福的光芒。

  只是,只是她的脸色,却是越来越苍白了。

  石越在阿沅的心中,曾经有无数种形象,民间的传説,楚云儿的回忆,自己的想像,每种形象,都不一样——到这几日,她才亲眼看到,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温柔敦厚的男子。已经快三十岁的石越,并没有和当时的人一样,留着胡子,他的衣服裁式,以紧身为主,与那个叫唐康的xiǎo子有diǎn像,显得非常的精神。他不説话的时候,沉默得如一座石雕,让人不敢打搅;他开口的时候,威严中带着温和亲切……

  不知道为什么,阿沅很喜欢看着石越给楚云儿喂药的样子。她在熬药的时候,想到这副情景,也会不自觉的微笑。自己是在为姑娘高兴吧?阿沅痴痴的想着,一滴眼泪从眼角滴落,她连忙悄悄的抹掉,不让别人看见。

  “石大哥。”楚云儿轻轻咳了几声,不再喝药。

  “怎么啦?云儿。”石越停下勺子。

  “我有事情想对你説。”楚云儿挣扎着想坐起来。

  石越连忙把碗放下,轻轻扶她起来,笑道:“有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説。”

  楚云儿摇了摇头,对阿沅説道:“阿沅,你先出去一会。”

  阿沅diǎndiǎn头,走到院子中间,望着篱笆发呆,一面胡思乱想的猜测楚云儿与石越要説什么。

  “石大哥,我想问你一件事?”楚云儿温柔的望着石越。

  “你问吧。”

  “如果我好了,你会娶我吗?”楚云儿大着胆子説出这句话来,苍白的脸上,也增添了几分红晕。她低着头,不敢再看石越。

  “……”石越没有回答,他不知道要怎么样回答。

  等了很久,楚云儿微微叹了口气,柔声説道:“石大哥,你连骗我都不会吗?我是好不了了。”

  “你别乱説。”石越温柔的训斥道。

  “我的身体,我心里很清楚。”楚云儿突然笑了笑,伸手想拂开额前的一缕头发,稍稍一动,就是剧烈的疼痛。

  石越连忙按住她的手,帮她把头发拂开,勉强笑道:“病都是慢慢好的,不要心急。安心静养,哪有不好的病呀?”

  楚云儿也不分辩,望着石越,又问道:“石大哥,你很喜欢桑家妹子吧?”

  石越diǎn了diǎn头,笑道:“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的亲人。”

  “我也知道,她是个好女孩。”楚云儿真诚的笑道,“可惜,我的命没有她好。”

  “你不要胡思乱想。”石越又似有diǎn手足无措了。

  “我没有胡思乱想。”楚云儿轻轻抓住石越的手,柔声道:“我很知道知命惜福的道理,能够让你为了我担心,我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种情意深重的话语,实是在石越不能承受之重。他心中感动,却又説不出话来。

  “石大哥,我只想求你一件事。”楚云儿幽幽的望着石越,眼中晶莹闪烁。

  “你説,不管你有什么事,我一定帮你做到。”石越毫不犹豫的答应。

  “你见着阿沅了?”

  “嗯。”

  “她是我收养的一个xiǎo女孩,孤苦零丁,和我xiǎo时候一样,也是灾荒,我没有她命好……每次我看到她,就想起自己xiǎo时候……”楚云儿眼光有diǎn迷离,陷入了回忆之中。好一阵子,才回过神来,继续説道:“我若死了,就把阿沅托付给大哥了。她还有个表姐,叫王朝云,现在已经不知所踪,若有可能,也请大哥替她访到,免得她象我一样,想找个亲人也找不到,没个依靠。”

  “傻妹子。”石越强抑住泪水,伸手抹去楚云儿眼角的泪珠,强笑道:“你不会有事的。你也不是没有亲人,我就是你的大哥。”

  “我可不想你是我大哥。”楚云儿望着石越,心里説道。

  “我是説我万一死了……”楚云儿一句话没有説完,石越已经轻轻捂住她的xiǎo嘴,忙不迭的説道:“我答应你,我收她做我的干妹,当她亲妹妹一样对待。你再不要胡思乱想……”

  *—*—*—*—*—*—*—

  当天,集英殿。

  欧阳发与石起站在赵顼面前,形成鲜明的对比。欧阳发风度翩翩,谈吐优雅,条理清晰,每每让赵顼diǎn头称赞不已。

  石起却显得有几分紧张、拘束不安。他的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虽然不到四十岁,却已颇显老态,显是寄人篱下的生活,过得并不十分如意。赵顼每每问话,石起回答起来总不免结结巴巴,完全没有“三先生”之一石介之后的风范。

  赵顼抱着一种怜惜的态度,问了问他一些学问上的事情,见答对并不如意,便转过话题,问道:“朕听説你尚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不知所踪?”

  石起紧张的回道:“草民先前也不知情。不过先母去逝之先,的确曾拜托韩国公一事,后来韩国公与草民説道,説寻访良久,一直没有消息。草民才知道还有骨肉兄弟。”他是老实之人,説起这种骨肉分离的事情来便有几分戚容。

  赵顼微微diǎn头,道:“这便是了。朕听説有半边绿玉独角兽为信物?”

  “这半边绿玉独角兽,本是家父遗物。”

  “卿可曾带来?”赵顼饶有兴趣的问道。

  “回陛下,草民随身携带。”

  “可呈上来,给朕看看。”

  “遵旨。”石起连忙从佩带中解出一片三个手指并拢大xiǎo的绿玉独角兽,恭恭敬敬递给来取的李向安。

  殿中众人,都将目光聚在这半片玉上,想要看个稀奇。便听到有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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