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若只如初见

作者:安意如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元好问 《雁丘词》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 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一双雁的贞烈感动了一个词人,一个词人的感慨问住了我们所有人。
    那时候他走到了并州。在路上,他遇到一个打雁的人。那人说:“我今早捕到一只雁,已把它打死。另一只本已逃出罗网,竟悲鸣不肯去,后来撞到地上自杀了。”
    于是,他又想起了,在那个荷塘,那个老人对他说的故事。大名那个地方有一对相爱的男女,彼此有了很深的感情,却不为双方的家庭认同,百般哀求无效,就一起失踪了。家人以为他们私奔,请官府代为寻找,却杳无音讯。就在不久前,有采莲踏藕的人,在水里发现了他们的尸体,捞上来,服饰容貌尚可辨认。而这一年的夏天,两人溺水的荷塘里,突然一夜之间开满了忧伤的并蒂莲。
    他于是有“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生死相许?”的疑惑。若说这世间无情,为什么先有人殉,再是雁死;若说这世间有情,为什么刘兰芝焦仲卿魂化鸳鸯哀鸣不已,韩凭何氏身化相思树才能团聚,孟姜女哭倒了长城,看见的只是累累白骨,有情人难成眷属?
    他怀着难言的感慨向猎人买了这两只死雁,把它们合葬在汾水岸边,堆起石头作标志,称之为“雁丘”,并写了一首词。和上一阕一样,用的都是“摸鱼儿”的词牌,但是后来人更喜欢称它为“雁丘词”。
    他站在那里黯然神伤。大雁南飞,经过这里,汾河进入黄河的入口处,汉武帝曾多次来过这里。依稀仍是《秋风辞》里言及的横汾路,当年箫鼓齐鸣唱棹歌,如今只剩低矮的树丛,黄昏时泛出漠漠荒烟。眼前望去正是楚辞 “招魂”“山鬼”里描绘的那股凄凉风味。
    这一对雁儿生死爱情,连老天也会感到嫉妒。你不信吗?你看那些燕子、麻雀死了,都变成了尘土,只有这对大雁,万古流芳,等待着词客骚人,来到“雁丘”前,狂歌痛饮,纪念它们至死不渝的忠贞爱情。
    问世间、情为何物,值得用生命去等待和交换?这个问题,不要问正在爱的人,他们意乱情迷,给不出清醒的答案;也不要问爱过了的人,他们不见得能给出答案。当爱消逝如飞雪时,剩下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们无人可问,也无人可答。每个答案都不会完全一样。爱情是千古的疑难,是上苍留给人最大的谜题。
    老天爷未尝不懂得嫉妒,因为它本身是寂寞的,黯然地俯视着苍生。天与地,从被分开那一刻,隔得已经太远,太长。
    《雁丘词》是元好问写成于金章宗泰和五年,赴试途中。彼时他还是个弱冠少年,已经才气如此高昂!
    金元乱世,文人不是清高不仕就是平庸碌碌,所以诗词不成气韵,一贯湮没在浩浩的水烟里。此时独出了个元好问,就像明朝那样灰暗的年代里,却出了一个光彩照人的唐寅,是老天爷的补偿。
    元裕之是一个才气品德俱高扬的人。他是当时的文坛泰斗,多才多艺,论起来,比唐宋时的大多人都要出色。除了长于诗文、治政有声之外,他还深于历算、医药、书法、书画鉴赏、佛道哲理等学问;他的朋友遍及当时的三教九流,上至名公巨卿、藩王权臣,下有一般的画师、隐士、医师、士人,乃至僧道、农夫等,据有人考证,其有文字可据者达500余人。所以他也可以被看作是一位社会活动家;他还是金朝最有成就的作家和历史学家,先后编成了史料价值极高的《中州集》和《壬辰杂编》。他的《论诗绝句》30首,在文学批评史上很有地位。他学问深邃,著述宏富,援引后进,为官清正,不愧为金元大家,即使至明清,堪与他比肩伯仲者也难得罕有。
    然而,这样一个大才,却始终没有获得和李白、苏轼,哪怕是陆游一样高的评价。甚至,如果没有通俗小说的传播,元好问这首词也未必见得有多少人知道,至少不会流传的这样广远。而且讽刺的是,很多人背得死熟的只是这阕词的上半阕,包括我在内。
    我们汉族人,一向是以自己为重的。五千年流转下来的文化,始终都是汉人唱主角,外族顶多是个帮衬,好比莺莺后面跟着的红娘,白蛇后面站着的那个青蛇,水袖青剑舞着,也是一园花好,衬出了富贵牡丹,眼光最终还是落在别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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