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母亲把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女婴放在教堂门口,逃命似的往家跑,但仅跑了十儿步,她就迈不动腿了。女婴杀猪般的哭嚎声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把母亲扯住了……
  三天之后,我们一家九口,出现在县城大集的人市上。母亲背着我,抱着姓沙的小畜生。四姐背着姓司马的小流氓。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我们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些烂菜叶子吃了,坚持着走到人市里。母亲给五姐、六姐、七姐脖子上插上了谷草,等候着买主。
  在我们前边,是一排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屋。房子的墙和房子的顶,都用石灰刷成了刺目的白色。从墙上伸出来的铁皮烟囱里,冒着一团团黑色的烟雾,这些烟雾升到空中,随着向我们刮来的风,摇曳多姿地变化着形态。不时有一些披散着头发、袒露着雪白胸脯、嘴唇猩红、睡眼惺忪的妓女从板房里跑出来,或是端着盆、或是提着桶,到一口露天的井边打水。井上有一架缠着绳索的辘轳,井口喷吐着微薄的热气。她们用软弱无力的白手摇着笨重的辘轳,辘轳上的绳索发出吱吱扭扭的枯涩响声。当那又粗又大的木桶露出井口时,她们伸出穿着木屐的脚轻轻一勾,便将水桶平稳地搁在了井台上。井台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冰冻成馒头形状或是乳头形状。那些端着水的女人来来回回地跑着。那些端着水跑来跑去的女人脚下的木屐清脆地响着,她们胸前冻得冰凉的Rx房发散着硫磺的气息。我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头,遥远地注视着那些奇怪的女人,但见一片Rx房飞舞缭乱,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她们也吸引了我的姐姐们的目光。
  我听到四姐悄悄地询问母亲什么,母亲没有回答。
  我们站在一道又宽又厚的高墙前边,它替我们遮住了西北风,使我们处在相对温暖的环境里。我们左右两边,瑟缩着一些与我们同样面黄肌瘦、同样瑟瑟发抖、同样饥寒交迫的人。男人和女人。妇女和儿童。男人全都是苍老的如同枯木朽株的老头子,多半是瞎子,不是瞎子的也双眼红肿溃烂。在他们的身边,站着或蹲着一个孩子,男孩或者是女孩。其实很难分辨出男孩女孩,大家都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是煤的孩子。大家颈后都插着草,多半是谷草,挑着枯黄的叶子,让人想到秋天,想到马在暗夜里咀嚼谷草时的香气和令马和人都愉快的声音。
  也有一些插着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草,狗尾巴蒿,驴尾巴草。妇女多半如母亲一样,身边簇拥着一群孩子,但都不如母亲身边孩子多。女人身边的孩子有全部插着草的,有部分插着草的。也多半是谷草,叶子枯黄,散布着秋天的气息和谷子的香气。在插草的孩子头上,晃动着大马大骡子大毛驴沉甸甸的大头,铜铃般的大眼,整齐结实的白牙,淫荡肥厚、生着扎人硬毛的嘴唇,白牙就在这些唇间时烁。也有一些不知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草,狗尾巴草,驴尾巴蒿。只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衣、头上系着白头绳、面色苍白、眼窝和嘴唇青紫的女人是例外,她身边没有孩子。她孤零零一个人站在墙根,手里举着而不是在脖颈上插着一棵枝叶完整的狗尾巴草,尽管干枯了但这仍然是棵体态优美、发育健全的狗尾草。它的叶片保持着绿色,尽管是枯萎的绿但依然显示着生机。那挑着多毛的穗子的脖颈是那么柔韧而富有弹性。那多毛的穗子在阳光中颤抖着,金毛灿灿,宛若金狗的尾巴。我的目光长久地被这棵狗尾巴草吸引着,我的心长久地沉浸在狗尾巴草的凄凉优美的意境里,竟然看到那狗尾巴草枯干的身体上,在那些叶片的夹缝里,生着一些精巧而优美的小xx头。

上一篇:第14章 下一篇:第16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