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那个下午是辉煌的,阳光透过铁皮缝与木格百叶窗,洒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地面上有老鼠屎,老鼠屎里肯定还混有蝙蝠屎,因为房梁上倒悬着一串红翅小蝙蝠,一只像斗笠那般大的老蝙蝠在高高的房梁间滑行,它的叫声与它的身体相配,声音尖锐而悠长,使我不寒而栗。每盘石磨的中央,都凿了一个圆洞,圆洞里栽进去一根笔直的、碗口粗的杉木,杉木从铁皮屋顶上穿出去,杉木的顶端,便是那些巨大的装着叶片的风轮。按照司马库和司马亭的设想:只要有风,叶片必转,叶片转风轮也转,风轮转杉木杆子随着转,杉木杆子一转石磨自然也随着转。
  但事实却粉碎了司马兄弟的奇思妙想。我绕过石磨去寻找司马粮,看到几匹老鼠沿着杉木杆子飞快地爬上爬下,磨顶上蹲着一个人,眼睛放光,我知道他是司马粮。他伸出冰凉的小爪子拉住了我的手。在他的帮助下,我踩着磨边上的木把儿,爬上磨盘顶。磨顶上湿漉漉的,磨眼儿里汪着灰白的水。
  “小舅,你还记得那匹白老鼠吗?”他神秘地问我。我在黑暗中点着头。“它在这里,”他低声说,“我想剥了它的皮,让姥姥缝个护耳。一道疲乏无力的闪电在遥远的南方抖擞着,磨房里展开一层稀薄的光芒。我看到他手里握着那只死老鼠。它身上湿漉漉的,细长的尾巴令人恶心地下垂着。”扔了它。“我厌恶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扔了它?“他不满地问。”恶心,难道你不恶心吗?“我说。他沉默着。我听到死老鼠掉到磨眼里的声响。”小舅,你说,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他忧虑地问。是啊,他们会把我们怎么样呢?门外,哨兵们换岗了,街上,哗啦啦一片水响。换岗的士兵像马一样打着响鼻,一个兵说:”真冷,这哪里像八月里的气候!是不是要结冰了?“”扯淡!“另一个兵说。
  “小舅,你想家吗?”司马粮问。一阵难忍的鼻酸。热乎乎的炕头,母亲的温暖怀抱,大哑二哑的夜游,灶台上的蟋蟀,甘美的羊奶,母亲格巴格巴响着的骨节和沉重的咳嗽,大姐在院子里的痴笑,夜猫子柔软的羽毛,家蛇在囤后捉老鼠……家,叫我如何不想你。我费力地抽着堵塞的鼻孔。“小舅,咱俩跑吧。”他说。
  “门口有兵,怎么跑?”我小声问。他抓着我的胳膊,说:“你看这杉木杆子。”他把我的手拉到直通屋顶的杉木杆子上。杉木杆子水淋淋的。他说:“我们顺杆爬上去,顶开铁皮,就钻出去了。”我忧虑地说:“爬上去怎么办?”“跳下去呀!”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屋檐下是一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一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处,那里透下了一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一片片地渗下来。“小舅,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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