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那个自动地跳进棺材的老太太,是否还躺在里边呢?我们借着远方炮弹出膛时的闪光,禁不住地都把目光投向那道缝隙,生怕出现奇迹,但又盼望着出现奇迹。许多关于死人起尸成野鬼的传说,越是不敢想,越是从记忆库里有声有色地闪出来,连一个细节也不漏过。母亲说:“睡吧,不要胡思乱想,什么都不要想。”她似乎猜到了我们的心思。她把那杆大枪放在“材天”上,说:“娘活了半辈子,捉摸出了几个道理:天堂再好,比不上家中的三间破屋;孤神野鬼,怕得是正直的人。孩子们,睡吧,明晚这时候,咱就睡在自家的炕头上了。”
  我在黑暗中大睁着眼睛,没有一丝一毫的睡意。母亲搂着鲁胜利,倚靠在墙壁上,打着不均匀的呼噜,在呼噜中间,穿插着痛苦的呻吟。八姐睡梦中也拽着母亲的衣角,她有梦中磨牙的习惯,咯咯吱吱,仿佛耗子啃箱底。大姐躺在一堆乱草上,头枕着两块砖头,沙枣花和大哑、二哑,都把脑袋扎在她的腋窝里,像一窝猫。我的头紧挨着奶羊的脖子,听着草在它喉咙里滚动的声音。厢屋的门破了几个大窟窿,与这个季节颇不相称的热乎乎的风,从门洞里灌进来。断壁残垣,散发着刚出窑的新砖的气息。一个黑乎乎的大东西,身上闪烁着星光,在废墟里走动着,踩得瓦砾哗啦响。我不敢叫醒母亲,她实在是太劳累了。我也不愿叫醒大姐,因为她也非常劳累。我只好揪着我的羊胡子,把它揪醒,希望它能给我壮胆,但是它睁了一下眼,立即又把眼睛闭上了。那个庞然大物还在废墟上折腾着,并且呼哧呼哧地喘粗气。村子里突起哭不像哭、笑不像笑的怪声,然后是杂沓的脚步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皮鞭呼啸的声音、烧红的铁器烙在皮肤上的声音,伴随着声音的,是脚臭与尘土的气味、红色铁锈的气味、猩红血浆的气味、烧糊皮肉的气味。一只红眼睛的小老鼠在棺材盖子上跑。它像顽童一样沿着那枝枪柄弯曲的大枪跑。可怕的事情跟随着小老鼠的尾巴发生了:棺材里传出来细微的声响,仿佛那个死老太太用她枯干的手摸索着寿衣的花边,继而是悠长的叹息和梦呓般的絮叨:憋死俺啦……杀千刀的……憋死俺啦……然后是拳打脚踢棺材盖子的“嘭嘭”声。这声音那么大,那么沉重,但母亲竟然听不到,她照旧在呼噜中呻吟;大姐也听不到,她睡觉时无声无息,好像一根黑木头。孩子们在睡梦中吧嗒着嘴,仿佛在咀嚼着什么好东西。我想拽羊胡子,但双手麻木,无论用多大力气也举不起来。我想喊叫,但喉咙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我只好在万分恐怖中,看着听着棺材里的鬼变。慢慢地,在吱吱嘎嘎的声响里,棺材盖子被顶了起来,两只绿光闪烁的手,撑着棺材盖子,那两条因肥大的衣袖褪下而露出来的黑胳膊,像铁棍一样坚硬。棺材盖越起越高,那鬼也慢慢地翘起脖子和头,猛然地坐了起来。棺材盖子滑到棺材的小头,与棺材形成一个夹角,仿佛一个庞大的鼠夹子。她坐在棺材里,脸上也是绿光闪烁。根本不是那个脸如核桃皮的老太太,而是一个模样酷似跳崖跌死的三姐鸟仙的少妇。她的衣服由无数片鳞片——抑或是羽毛——连缀而成,银光夺目,放出冷气,叮叮咚咚地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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