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乳肥臀

作者:莫言

  上官金童十八岁生日那天,上官盼弟强行带走了鲁胜利。金童坐在河堤上,闷闷不乐地看着河中飞来飞去的燕子。沙枣花从树丛中钻出来,送给他一面小镜子做为生日礼物。这个黑皮肤小姑娘胸脯已经挺起来了,那两只略微有点斜视的黑眼睛像浸在河水中的卵石,闪烁着痴情的光芒。上官金童说:“你应该留着,等司马粮回来时送给他。”
  沙枣花从腰里摸出一面大镜子,说:“这是留给他的。”“你从哪里弄来这么多镜子?”金童惊讶地问。“我到供销社里偷的,”她悄悄地说,“我在窝铺集上,认识了一个神偷,她收我做了徒弟。小舅,我还没出徒,等我出徒后,你想要什么我就能给你偷什么。俺师傅把苏联顾问嘴里的金牙、手腕上的金表都偷了。”“老天爷!”上官金童说,“这是犯罪的。”沙枣花却说:“俺师傅说了,小偷犯罪,大偷不犯罪。小舅,你反正小学毕了业,中学又捞不到上,索性跟我一起学偷吧。”她颇为内行地抓住上官金童的手指,仔细地研究着,说,“你的手指柔软细长,肯定能学出来。”“不,我不学,我胆小,”上官金童说,“司马粮胆大心细,他准行,等他回来,让他跟你一起学吧。”沙枣花把大镜子藏在腰里,像个成熟少妇一样念叨着:“粮子哥,粮子哥,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
  司马粮是五年前失踪的,那是我们埋葬了司马库的第二天晚上,阴冷的东北风吹得墙角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我们对着一盏孤灯枯坐。风把油灯吹熄,我们就在黑暗中枯坐。大家都不说话,都在回忆埋葬司马库的情景。没有棺材,我们用苇席把他卷起来,像饼卷大葱一样,卷紧了,外边又捆上了十几道绳子。十几个人把这尸首抬到公墓里,挖了一个深坑埋葬。坟头堆起后,司马粮跪下磕了一个头,没有哭。他那张小脸上出现了一些细小的皱纹。我很想安慰这个好朋友,但想不出一句可以说的话。归来的路上,他悄悄地对我说:“小舅,我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我问。他说:“我也不知道。”风把油灯吹熄的时候,我恍惚看到一个黑影溜了出去。我隐约感到司马粮走了,但我没有吱声。司马粮就这样走了。母亲抱着一根竹竿,探遍了村庄周围的枯井和深潭。我知道这是没有意义的劳动,司马粮永远也不会自杀。母亲托人四处去打听,得到的是一些自相矛盾的传说。有人说在一个杂耍班子里见过他,有人说在湖边发现了一具被老鹰啄得面目不清的男孩尸首,有一队从东北回来的民夫,竟说在鸭绿江的铁桥边上见过他,那时,朝鲜半岛战火熊熊,美国的飞机日夜轰炸着江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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