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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直到一九二九年初我回到上海,才在那个朋友处看见《小说月报》上面的预告,知道我底小说被采用了。那朋友违反了我底意思把它送给《小说月报》底编者,使它有机会和一般读者见面,我觉得我应该感谢他。然而使我后来改变了生活方式,使我至今还陷在文学生活里而不能自拔,使我把青年的生命浪费在白纸上,这责任却也应该由他来担负。

  一九二九年我住在上海,译了几本书,翻译《伦理学》下卷底工作又使我不得不去叩斯宾诺沙,康德,叔本华诸位底坚硬的铁门。这样弄昏了我底脑筋。我没有写小说,而且我也不想写小说了。

  第二年我才写了一本《死去的太阳》,和那一个叫做《房东太太》的短篇,那是根据一个朋友底叙述写成的,自以为都写得很不如意,有些扫兴,而且那些时候又忙着读书,觉得我这人不宜于写什么小说。但是一件偶然的事情改变了我底心思:在一个七月的夜里,我忽然从梦中醒了,在黑暗中我看见了一些痛苦的景象,耳边也响着一片哭声。我不能够再睡下去,就爬起来扭燃电灯,在寂静的夜里我写完了那题作《洛伯尔先生》的短篇小说。我记得很清楚。我搁笔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走到天井里去呼吸新鲜空气,用我底模糊的眼睛看天空。浅蓝色的天空里正挂着一片灿烂的云霞,一些麻雀在屋檐上叫。我才回到床上睡去。

  我这样开始了短篇小说底写作以后,在这一年里我又写了《复仇》,《不幸的人》,《亡命》,《爱底摧残》……等九篇。

  这些文章都是一种痛苦的回忆驱使着我写出来的。差不多每一篇里都有一个我底朋友,都留着我底过去生活里的一个纪念,现在我读着它们,还会感到一种温情,一种激动,或者一种忘我的境界。

  其中《亡命》和《亚丽安娜》两篇是我所最爱的,它们表现着当时聚集在巴黎的亡命者底苦痛。亚丽安娜,这个可敬爱的波兰女革命家要回到华沙去。那一天我和吴替她提着箱子把她送到一个朋友家里,我们带着含泪的微笑和她握手,说几句祝福的话语,就这样分别了她。当她底背影在一个旅馆底大门里消去的时候,我底精神被一种崇高的感情沐浴着,我底心里充满着一种献身的渴望,但愿我能够有一千个性命用来为那受苦的人类牺牲,为那美丽的理想尽力。我底眼里贮满着这青年女革命家底丰姿,我和吴进了圣母院这古建筑,登上了那高耸的钟楼。站在那上面,我俯瞰着巴黎的街市,我看那赛纳河,它们变得很渺小了。我想起了刚才别过的异国女郎,我想起了华沙的白色恐怖,我想起了我们底运动,我想起了这个大城市在近两百年间所经历过的一切,我不觉感动到流下眼泪来。我颤抖地握着吴底手诚恳地说:“吴,不要失望,我们底理想一定会胜利的。”这时候他正用着留恋的眼光看那躺卧在我们下面的巴黎,他便掉过头来回答我一个同志底紧握。他忘记了他自己和亚丽安娜一样,也是因了国际大会底事情被法国政府下令驱逐的人。

  以后因了驱逐令延缓了一些时候的缘故,我们还和亚丽安娜见过面,吴和她过往得很亲密。后来吴回了国。她也离了巴黎。我就再没有得过她底消息了。

  直到前年我在北平意外地从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一点她离开巴黎以后的消息,我便带着悲痛的怀念续写了《亚丽安娜·渥柏尔格》。甚至到现在我每想起和她分别的那一天的情景,我还感到心情的高扬。我感激她,我祝福她,我愿把那小说献给她。

  翻过来就是一九三一年。连我自己也料想不到,我竟然把这一年的光阴差不多完全贡献在写作上面去了。每天每夜热情在我底身体内燃烧起来,好像一条鞭子抽着那心发痛,寂寞咬着我底头脑,眼前是许多惨痛的图画,大多数人底受苦和我自己底受苦,它们使我底手颤动着,拿了笔在白纸上写黑字。我不住地写,忘了健康,忘了疲倦地写,日也写,夜也写。好像我底生命就在这些白纸上面。环境永远是如此单调的:在一个空敞的屋子里,面前是那张堆满了书报和稿纸的方桌,旁边是那送阳光进来的窗户,还有那张开始在破烂的沙发(这是从吴那里搬来的)和两个小小的圆凳。这时候我底手不能制止地迅速地在纸上动,似乎许多许多人都借着我底笔来申诉他们底苦痛了。我忘掉了自己,忘掉了周围的一切。我简直变成了一副写作的机器。我时而蹲踞在椅子上,时而把头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来走到沙发前面蜷伏在那里激动地写字。

  在这种情形下面我写完了二十几万字的长篇小说《家》(《激流》底第一部),八九万字的《新生》(《灭亡》底续篇)和中篇小说《雾》以及收在《光明》里面的十多个短篇。

  因了这些文章我又认识不少的新朋友,他们鼓励我,逼迫我写出更多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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